“我叫拉朵妮。”小姑娘伸出了自己完整的那邊手。
雖然很奇怪,但是羅修好歹注意到自己大概需要跟她握個手什麼的,但是在他伸出手想要握住那隻已經伸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的小手時,對方卻將手縮了回去,黑髮年輕人愣了愣,尷尬地以一個奇怪的弧度將手收回來摸了摸自己的鼻尖:“我叫愛——”
“不感興趣。”拉朵妮面無表情地說。
“……”
“怎麼樣?”身穿紅色斗篷的拉朵妮歪了歪腦袋,看著面前的黑髮年輕人,“你看上去對鞋匠先生的孤兒院很有興趣,要來參觀嗎?”
“可以嗎?”
“只要你捐錢。”
“……”
“聽著,這是個划算的買賣。剛才你在自言自語的時候,我注意到你似乎提到了鞋匠先生——馬上就要聖誕節了,鞋匠先生會到我們的孤兒院來,舉行一些慈善活動然後帶走一些孩子帶他們到城市裡去過更好的生活,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意味著什麼?”
“如果你想用正當的途徑去見鞋匠先生,除非你的口袋裡裝了至少五百個金幣,否則你不可能在他那些吝嗇又勢利眼的看門狗的看守下看見哪怕鞋匠先生的一根頭髮絲。但是現在,你只需要五十個銀幣,就可以作為‘捐助人’在孤兒院逗留三天,而聖誕節就在後天,換句話說你可以在你那五十個銀幣被利用完畢的最後一刻看見鞋匠先生。”
“呃。”
“怎麼樣,不錯的交易吧?”
“可是我沒錢。”
“哦,真可惜。”拉朵妮將籃子掛在自己殘疾的那邊手上,用正常的那邊手想一個成年女人似的撩了撩自己的頭髮做了個鬼臉,“談話結束了。”
羅修:“……………………”
他現在懷疑這個鎮子上的人到底都出了什麼毛病!——至少在見到這些人之前他還天真地以為黑暗公爵已經是這個處於他夢境的世界裡最不正常的那一個!
“在想什麼呢,窮鬼?”
羅修淡定地接受了這個外號,畢竟打從他踏入集市開始就一直被反覆提醒自己一個子兒都沒有這個事實,於是這個時候黑髮年輕人只是好脾氣地勾了勾唇角:“在想我可能以前是個井底之蛙。”
“雖然有點兒太遲了,但是能認清楚自己終歸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恭喜你,我不鼓掌你應該不會哭鼻子吧?”拉朵妮說完,再也沒有看被眼前這個“被六七歲的小姑娘嘲諷的成年人”臉上的表情究竟出現了什麼精彩的變化,她轉過身沿著他們腳下的這條小路往孤兒院的方向走去,當她走出幾步之後,不怎麼意外地聽見了身後的黑髮年輕人跟上的腳步……拉朵妮回過頭,一眼便看見了對方踩在粗糙的鄉間道路上的赤腳,塵土讓那雙看上去平日裡保養不錯沒做過農活的腳吧變得有些髒,如果仔細看,還能看見黑髮年輕人的腳背上有被路邊的野草割傷出現的細小傷口。
小姑娘愣了愣,停下步子——與此同時,她看見跟在自己身後的黑髮年輕人也停下了腳步,於是她皺起眉:“看來你是認真想要到孤兒院看看——我每天都想著怎麼從那兒逃出來呼吸新鮮空氣,今天卻讓我遇見了一個迫不及待想要到那個地方去的傢伙,真是個奇奇怪怪的人。”
“比對著空氣說話更加奇怪?”羅修笑了笑反問。
“不相上下。”拉朵妮不假思索地說著,目光又不自覺地在羅修的腳上掃過,“但是如果你執意要跟上來,我可能會跟嬤嬤詢問替你要來一雙鞋子,不要錢的那種。”
“那真是太好了,拉朵妮,你真是個好姑娘。”羅修真誠地說。
然後他的真誠得到了又一雙大白眼,小姑娘整理了下自己肩膀上的紅色斗篷:“當然,你以為我是個什麼貪財的人嗎?”
“……”
“對了,你叫什麼名字?”
“唔,我叫愛——”
“啊算了,果然不感興趣,還是叫你窮鬼吧。”
“……”
身無分文地到達了一個奇怪的集市,獲得了一份毛毛蟲先生寫的以自己為主角的小黃書,被街邊賣三文魚眼睛糖葫蘆的仙鶴忽悠了一頓,然後到一家古董店的老頭跟前自討沒趣地獲得了一番奚落,最後因為自己的武(寵)器(物)貪吃揹負上了偷竊的罪名,逃命途中以為遇見了白馬良人(救命恩人),但是現在這唯一一個貌似發光點的存在卻變成了不知道到底存在過沒有的存在——
而現在,羅修覺得自己有一股對六七歲的小姑娘下跪叫女王的衝動。
這一點也不糟糕——看著趾高氣揚地走在前面帶路的、身高只到自己腰間的小姑娘的後腦勺,羅修心想,呃,當然,一點也不糟糕,至少相比起今天發生的一切來說,如果最後的結局是他獲得了一雙鞋子不用再打著赤腳像野人一樣滿街跑的話,那今天恐怕勉強還算是一個不錯的一天。
他們沿著小路往下走的時候,他們步行的時間已經長到羅修懷疑自己是不是已經穿越過了整個村莊——而這是一個擁有奇怪名字的村莊,愛麗絲墓園——哦,事實上,羅修幾乎認為替村莊取這樣奇怪名字的人是正確的了,周圍安靜得可怕,靜到風吹過的聲音都能從耳邊聽得清清楚楚,他們就像是真真正正地正處於一個墓園之中。當他們經過無數的農莊和磨坊最終來到了被林蔭覆蓋失去陽光照耀的地方時,羅修注意到他們這一路走來始終沒有看見過任何一個其他的人——甚至是奇怪的動物——相比起之前人來人往熱鬧非凡的集市,這兒彷彿是一個完全被隔絕起來的另外一個次元。
或者說另外一個世界。
而此時此刻,在羅修面前的則是那一座像是浮屠羅門的建築。
依舊是由古老的羅馬式建築發展來、被文藝復興建築所繼承的哥特式建築,高高的鐵欄杆以及斑駁的牆壁——雖然看得出曾經二次粉刷,但是鋪天蓋地的爬牆虎卻將它們新粉刷的牆壁破壞,粉紅色的牆壁下面露出了一層泛著黃色的灰色牆壁;建築的房頂高聳消瘦,帶著一個小小的尖頂閣樓,當帶著絲絲涼意的風吹過時,站在這座建築的面前,黑髮年輕人卻感覺到自己的心猛地往下沉了沉。
這種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他看見浮屠羅門時一樣——哦,不——換句話來說,這感覺更加強烈。
眼前的建築神秘,崇高,然而當人們站在它的跟前抬起頭仰望他的時候,卻能感覺到一股強烈的哀婉情緒——羅修從來沒有想到過,冰冷的建築也能散發出屬於人類的複雜情感,而他現在就是確確實實地感覺到了這些。
“我說過,這裡讓人窒息,知道這是為什麼嗎?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個家庭會因為孩子與父母分離而快樂起來——很多孩子從這裡離開走向新的家庭,更多被拋棄的孩子來到這裡,而後者帶來的負能量遠遠不能讓前者那一點兒我們自己都看不清屬性的陽光碟機散。”低低的女童聲從身邊響起,黑髮年輕人微微一愣後低下頭,看著拉朵妮放下自己腦袋上的斗篷帽尖,風吹過時將她那頭柔軟的捲髮弄得有些凌亂,她轉過頭,用那雙又圓又大貓兒似的眼睛掃了羅修一眼,這才緩緩繼續道,“有人說過,長期面對粉色的牆壁會讓人的心理變得暴戾而扭曲,但是粉刷牆壁這種事情卻並不由得了真正住在這所建築裡面的人決定——它們只會把用剩下的油漆拿過來,以慈善的名義廢物利用。”
“……”羅修很驚訝為什麼這樣的話會由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嘴巴里說出來。
拉朵妮將手中的花籃隨手擺在門邊,用那隻完好的手抓住了羅修的手腕帶著他繞著整個建築走了一圈,他們在幾乎等同於浮屠羅門當年羅修遇見烏茲羅克的地方發現了一個同樣的廢棄花園,但是拉朵妮卻告訴羅修,那個後面是禁地,聽說後面有一個小小的建築在廢棄的花園裡,但是這花園卻作為禁地被鎖上了二十多年,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人能夠獲得批准進去。
“為什麼?”
“沒有為什麼,鞋匠先生說的話,我們就得無條件聽從,沒有人能夠違背自己的衣食父母。”
拉朵妮一邊說著,又以不容拒絕的橫衝直撞氣勢將黑髮年輕人拽到了一個類似前院的地方。這個時候,在隱隱約約的笑鬧聲中,羅修發現前院裡居然有一群和拉朵妮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有男孩兒,也有女孩兒,他們看上去來自不同的國家擁有不同的膚色。
唯一的共同點是,令人覺得並不太舒服的,那些孩子看上去都是身上有所殘缺的,有一個在遊戲的過程中刻意明顯地看見他的腳下不穩,比如從右腿的大腿根部下面開始就空空如也;還有一個小姑娘的下巴是歪的,天生畸形;在那個小姑娘身邊的孩子只有一隻眼睛,對稱的另外一隻眼睛的部分是空空如也的一片平坦,另外的眼睛不像是瞎了反而像是從來沒有存在過;而最讓羅修在意的是,還有一個從頭到尾看上去都很正常的捲髮小姑娘,她看上去可愛極了,但是糟糕的是,她只有一半的腦袋——和正常人不同,她從額頭往上的部分是完全乾癟的,就像是一個坍塌的沙袋。
他們似乎並不覺得自己身邊的人和自己有什麼不同或者因此而感到奇怪,他們看上去就像是正常的孩子似的圍在一起玩耍——在看見他們的時候,羅修甚至確定自己看見古怪的拉朵妮眼中一亮,但是奇怪的是,小姑娘並沒有上前去跟他們打招呼,也沒有立刻加入他們的遊戲,她只是安靜地站在一邊看著他們。
是的,那些孩子似乎在玩一個遊戲。
一個孩子蹲在中央,曲起膝蓋將自己的臉埋在膝蓋之間,其他的孩子拉著手圍繞著他轉圈圈,一邊轉圈圈一邊整齊地用稚嫩的童聲念著——
【圍起來,圍起來!
籠中的鳥兒,
何時才會飛出來?
快天亮的夜晚,
白鶴和烏龜摔倒了,
在你背後的人是——誰?】
看上去只是一個簡單的遊戲,當繞圈圈的運動和這首詩歌一塊兒停下來的時候,那個在中間的孩子就必須在看不見的情況下,猜這會兒停在自己身後的那個孩子是誰——一個單調卻無聊的遊戲,但是他們看上去卻玩得很開心。
羅修看了看身邊的小姑娘:“這首詩歌是什麼意思?”
拉朵妮聳了聳肩:“我只是一個孩子,你為什麼會以為我什麼都知道?”
“喔。”羅修木訥著臉點了點頭,看樣子被小姑娘完全說服地覺得自己好像真的有點兒荒謬。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卻聽見身邊的拉朵妮說:“不過我確實知道。”
羅修:“……………………”
“童謠的最後一句有個含意‘在那時刻背後面對鬼的,就要代替籠中的鳥兒當替死鬼’,是一個從二十多年前流傳下來的聖誕節儀式——不知道從誰開始傳開的,但是聖誕節之前,我們都會玩這些遊戲,只不過代替籠中鳥的不是什麼替死鬼,而是離開這裡接受治療的名額。”拉朵妮說,“我之前說過了,鞋匠先生每年都會到這兒來,在聖誕節之後帶一些孩子離開,到城市裡接受治療然後找一個好人家結束孤兒生涯。”
羅修看著不遠處的那些孩子,看上去是上一輪的遊戲幾次了中間的孩子都沒能猜中自己身後的人是誰,現在他們又開始念起了那首童謠,開始了轉圈圈的遊戲……黑髮年輕人停頓了片刻之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覺得身上有點兒毛毛的,他不由自主地看了眼身上的拉朵妮——這會兒,小姑娘正用近乎於痴迷的眼神看著那些孩子玩耍遊戲。
【——圍起來,圍起來!籠中的鳥兒,何時才會飛出來?】
羅修清了清嗓音:“我注意到你們管它叫儀式。”
“聽說是為了紀念一個二十多年前曾經在這裡難產的女人以及她死去的孩子。”
“難產的女人?”
【——快天亮的夜晚,白鶴和烏龜摔倒了……】
“是的,你也注意到了二十幾年這個詞語的出現頻率有點兒高對不對?”
“……呃。”
“看來你沒注意到。”
“……”
“雖然沒有認定,但是我懷疑這個女人大概就是那個廢棄花園裡的女人,她們應該是同一個人——她恰巧路過這裡,那天風雨交加,但是她的寶寶卻即將出世。好心的嬤嬤們接待了她並且試圖幫助她順利產下自己的孩子,但是不幸的是她難產了,儘管她極力要求,但是嬤嬤們還是為了救她一命沒能保住她的孩子。第二天,天空放晴,嬤嬤們一大早去探望那個女人的時候卻發現她已經離開了,帶著她從出生開始就死去的孩子——當然,也有人說她是因為受到打擊過大當天晚上就死去了,不過沒人知道,因為最後再也沒有人見過那個女人。”
“為什麼要紀念她?”
“拜託,我們這裡是孤兒院!”拉朵妮斜睨了身邊的黑髮年輕人一眼,“而那個女人是我們這裡象徵意義上的出現過的唯一的‘母親’!而且無論她的還是是生是死,她都一點兒也不嫌棄地在最後帶走了他離開這個名叫孤兒院的地方——哦天吶,不要告訴我你會以為我們沒有期盼著哪一天親生父母們聲淚俱下地來到孤兒院前面訴說著自己的罪然後哭著求著帶走我們——就像是正常的成年男人會幻想女人脫光了睡在自己的床上一樣,這太正常了好嗎?”
黑髮年輕人的唇角猛地抽了抽,心想這簡直一點兒也不正常好嗎。
拉朵妮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說:“哦,對了,聽說那個女人還有一個和這座村子很符合的名字呢。”
“啊?”羅修轉過頭來,眨了眨眼,“什麼名字?”
“她的名字叫愛麗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