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出現在羅修面前的是盤旋著通往地下的樓梯,一眼望去,幽暗的光線讓此時站在門口的他們看不見樓梯的盡頭——地下室要比羅修想象得深得多,這恐怕就意味著這個地下室的面積也會超乎他想象的寬闊。
樓梯的兩旁每隔大約三米不到的距離就放著一顆夜明珠,這些被鑲嵌在牆上的黃金金屬勾爪固定住的夜明珠的大小、光亮度並不統一,羅修忽然間想到了自己似乎曾經在帽匠的店裡看見有客人使用夜明珠去換取物品,由此他推測,這些夜明珠大概是完全在不同的時期被收集然後放置在樓梯上的——很快的,一些空著的、沒有放置夜明珠的勾爪證明了羅修的猜測——一顆賣出去大概夠普通人家吃一輩子的珠寶在這裡卻代替了火把被當做照明物,至此,黑髮年輕人不得不再一次唾棄了紅毛帽匠的土豪程度。
拉朵妮走在羅修的前面,她走路幾乎沒有聲音,跟在她身後的黑髮年輕人微微眯起眼仔細看的時候才發現,這會兒小姑娘似乎腳跟壓根就沒有著地——被揭穿已經不是人類的她此時完全是肆無忌憚地飄著往下“走”的。
正當羅修處於相當無語的狀態時,他卻忽然聽見“走”在前面的小姑娘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能不能不要盯著我的腳看?”
“……你背後長眼睛了?”
“我是靈體,對於人類的生物電當然要敏感很多,我幾乎能感覺到你的視線快要燒穿我的腳板底了。”拉朵妮說,“雖然我還未成年,但是好歹也是女性,這麼盯著一名女性的腳看很猥瑣的你知道麼?”
“……”還女性咧,明明就是女鬼……羅修清了清嗓子,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在身後的黑髮年輕人將視線挪開之後,前方的拉朵妮似乎鬆了一口氣變得自在了一些,她一邊輕鬆地往下保持勻速漂浮著,一邊問跟在自己身後的人:“奇怪,你為什麼不問我什麼時候盯上你的?你被鬼跟了兩天耶,要不要這麼淡定?”
“喔,”羅修撓了撓頭,心想被鬼跟算什麼,在這個世界還能有什麼是他遇不到的,“所以你為什麼會跟著我?”
“因為這個地下室連線著帽匠的古董鋪,而你是第一個身上沒有任何殘疾的完整人卻主動要求見帽匠的人,你很特別,所以我就跟上來了,想要看看你是不是能幫忙阻止帽匠再帶其他的孩子來他的店鋪裡——結果你果然沒有讓我失望,是個喜歡管閒事的人。”
“……”這他媽真的是在誇獎人嗎?你才是需要去讀《語言的藝術》這本書的人吧,等這事兒完事之後我燒給你好了。
羅修無語,專心下自己的樓梯,樓梯很陡,他生怕自己一個腳踩空滾下去擰斷脖子。
又往下走了幾個臺階,他又忽然想到好像哪裡不對——
這個地下室的上面明明應該是帽匠的房子,為什麼拉朵妮說是古董鋪?
羅修發出一聲疑惑的聲音——而拉朵妮就好像知道他在好奇什麼似的,她冷笑了一聲不急不慢地說:“所以,我們即將要去的地方與其稱作是地下室,還不如說它是一個地下王國——它的面積從我們下來的地方作為起點一直從這裡蔓延到幾百米開外的整條商業街,帽匠,就是這個地下王國的國王。”
“地上呢?”
“陽光照得到的所有地方都是黑暗公爵的地盤。”
“這麼霸氣的劃分地盤方式是誰想出來的?”
“黑暗公爵和帽匠的共同協議。”
“那地下到底有什麼?”羅修皺起眉有些在意地問,“什麼東西需要這麼大的面積來放置?”
可是拉朵妮並沒有直接回答羅修的問題,此時此刻的她聽上去實際上更像是在自言自語:“從地下室的另一側可以清楚地聽見每一天都有很多人在那家古董店裡來來往往,他們穿著不同的鞋子走在地上會發出不同的聲音,有時候我們就呆在這裡,聽著那些客人討價還價或者竊竊私語這些都逃不過我們的耳朵——於是每隔一段時間,我們都能從那些來來往往的客人之中發現一些特別的客人存在,他們大部分都很有錢很有錢,可是他們都不在古董鋪買東西甚至看都不會看一眼,他們走進店鋪以後大概是會出示一些特殊的證明,然後會有工作人員將他們帶到帽匠的面前,然後帽匠將他們帶到這個地下的王國進行另外的交易。”
“另外的交易?”
“他們是來購買植物的,價值的植物——它們才是帽匠家財萬貫的真正源泉。”
“植物?”
“恩,”拉朵妮說著掀了掀眼皮,目光所及處他們已經眼瞧著就要到達這條通道的盡頭,而此時此刻,隱隱約約有幽藍幽綠色的光芒照射過來照亮樓梯的盡頭,身穿紅色斗篷的姑娘抬起手拉了拉自己身上的紅色斗篷,看也不看從斗篷裡掉出來的幾朵白色野花,她結束了漂浮的姿態落地,毫不憐惜地從那些野花上踩過,又往下走了幾步忽然停下了腳步,半轉過身問一言不發跟在她身後的黑髮年輕人,“窮鬼,你聽過有一種植物叫‘人形花’嗎?”
此時羅修也看見了前方不遠處的光亮。
但是他還是因為拉朵妮的話猛地停下了自己的步子。
他不知道“人形花”是什麼植物,沒聽過也沒見過——但是至少從名字來腦補,那大概不會是什麼會讓人覺得愉快的存在……想到這兒,黑髮年輕人不由自主地吸了吸鼻子,果不其然,在空氣之中他隱隱約約地似乎聞到了那種白色野花的香味——之前就說過了,若非將一束花湊到鼻尖上聞,會遇見這種情況的,除非是很多很多這種花聚集在一塊兒……
這種味道帽匠身上也有,這大概很能說明這傢伙曾經長期呆在某種野花聚集的環境之下——簡單的來說,除了直覺之外,這一點幾乎是羅修懷疑帽匠的最大原因所在。
拉朵妮在問過了羅修之後卻並沒有繼續再跟他就這個話題討論下去,她抬腳往下走去,每一步都讓那些幽暗的光芒將她越照越亮——此時此刻跟在她身後的羅修看著她逐漸被映照成幽綠色的蒼白麵容、身上的紅色斗篷也因為光色變成了其他不那麼明亮的顏色……這一幕讓羅修產生了一種錯覺,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感覺拉朵妮彷彿在一步步地走向被吞噬的道路似的。
然而羅修的注意力並沒有很長時間地放在拉朵妮身上。
因為很快的,他便看見了所謂的“帽匠的地下王國”裡究竟放置著什麼樣的“商品”,眼前的一幕幾乎將他的全部注意力奪去,若不是此時此刻一個勁兒蹭蹭從腳板底往上冒的寒氣以及心中那被恐懼籠罩的沉甸甸的真實感,黑髮年輕人甚至就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當視線逐漸開闊,所謂的地下王國的真面目終於呈現在了羅修的眼前。
沒有人來人往也沒有交談的聲音,周圍安靜得像是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在這樣安靜的環境下,整個地下室大約每隔二到三米的距離就被擺放著一個巨大的圓柱型機械培養皿,培養皿高約兩米,直徑在一米左右,每一個培養皿裡面都灌滿了五顏六色不同色彩的營養液,透過透明的玻璃,人們能清清楚楚地看見培養皿里正在培育著的是什麼東西。
羅修邁著機械的步伐走下樓梯,這個時候,距離他最近的培養皿裡盛放著的是淡綠色的溶液,溶液裡面浸泡著一個看上去大概是五歲左右的小女孩,黑色的、像是人偶娃娃似的短髮因為泡在水中往四周飄散著,她閉著眼,抱著自己的膝蓋蜷縮成一團,混身上下的四肢以及脊椎處都連線著不斷在輸送著什麼的管子,最初羅修幾乎以為她就是一個標本或者別的什麼東西,然而當羅修靠近她的時候,卻意外地發現,這個被完全浸泡在液體之中的女孩的腹部在以幾乎不可見的弧度微弱地起伏……
她還活著。
彷彿是為了讓此時的黑髮年輕人更加震驚,就在這個時候,這個羅修以為正處於某種沉睡狀態的女孩似乎有所察覺似的微微睜開了自己的眼睛——但是很快的,在培養皿外的黑髮年輕人剛剛來得及看到她的瞳眸顏色是漂亮的金色的同時,她似乎又因為過於虛弱而緩緩地重新閉上了眼。
與此同時,她稍稍放開了自己的膝蓋。
不再蜷縮在一起的身體讓羅修清清楚楚地看見,此時此刻在這個黑髮小女孩的胸口心臟位置生長出了一大束那種無名的白色野花,野花浸泡在營養液中隨著液體的緩緩流動花瓣就像是在風中似的輕輕搖曳,勃勃生機。
羅修微微瞪大眼,猛地一下屏住呼吸繞到了培養皿的另外一邊,隨即,從側面更加真實映入他眼底的一幕讓他這會兒真的差點忘記要怎麼樣才能正常呼吸——
只見那一大束白色的花朵並非只是裝飾在小女孩的身上,它們是真真實實地以她的胸口為“土壤”,根部深深扎入她的心臟部位,肆意燦爛盛開。
白色野花和美好的人類生命結合在一起的產物意外充滿著一種令人作嘔的病態美麗——此時羅修站在培養皿的跟前,只覺得彷彿他的腳底是生了根,他挪不開步子也不能從培養皿中的“人形花”身上挪開自己的眼睛,儘管這會兒他只覺得頭疼欲裂,幾欲嘔吐,那時不時鑽入鼻中若有若無的花香簡直就要令人魔怔,讓他想要大叫,發火,甚至砸碎這裡的一切。
“大概是心臟有毛病吧。”
拉朵妮的聲音不鹹不淡地在羅修的耳邊響起。
黑髮年輕人這才彷彿終於將自己從淤泥沼澤中拯救出來,一滴冷汗順著他的額頭滑落最後滴落在他的衣領裡,渾身上下冒著的寒氣讓他情不自禁地微微顫抖了下,他低下頭,用赤紅的雙目看著站在自己身邊,同樣仰著頭看著培養皿中的小女孩的拉朵妮。
“這還只是其中的一個。”
拉朵妮說著,拉起羅修,讓身後走路時如同行屍走肉似的黑髮年輕人走到了下一個培養皿的跟前——這個培養皿裡是一個擁有長卷發的金髮姑娘,從她的右邊肩膀處開始,整條手臂都被像是立體紋身圖騰似的藤蔓纏繞著,在手腕末端的位置沒有手,而是一大束盛開得像是一捧花球的白色野花。
在她旁邊的那個培養皿裡的是另外一個看上去年紀稍大的孩子,她的雙眼裡生長出來的花朵幾乎遮蓋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只留下了一個小巧挺翹的鼻尖以及一張櫻桃小口。
人形花的形態各不相同。
白色的野花從每一個羅修可能想象到的人體器官部位生長出來,彌補了那具軀體本身的缺失。
“被送來這裡的孩子被稱為‘種子’,‘種子’必須現在培養皿裡放置一週確認體內汙物排洩完畢後才能進行最初的手術——體內留有汙物的人形花會影響花香的品質,人形花在最初的手術過後,再在培養皿裡呆上三年就可以脫離營養液了。”
拉朵妮站在一個培養皿跟前,那個培養皿裡盛放著的是鮮紅色的溶液,只不過那個培養皿是空著的——小姑娘伸出手,輕輕摩挲了下培養皿外部標註寫有姓名牌的位置,這才淡淡繼續道:“離開了培養液的人形花是成功的工藝品,不老不死,保持著最開始的外貌永遠盛開,除了陽光和乾淨的水之外不需要任何其他養分也可以很好地永遠活下去——作為最近一些年來流行起來的‘貴族寵物’,人形花的價格可是每一年都要往上翻一倍喔……很諷刺吧?身體本身殘疾得越嚴重,盛開的花束就越燦爛,價格也會變得更加昂貴——被世人歸入‘特殊人群’的我們,卻因為這個原因反而變成了價值的寶物。”
身穿紅色斗篷的小姑娘似乎感覺到了黑髮年輕人來到自己的身後,她笑了笑,將自己的手拿開,大方地讓對方看那標註在姓名牌上的名字——拉朵妮溫莎。
羅修在一眼掃到這名字之後,不動聲色地垂下了眼——長而濃密的睫毛此時此刻幾乎將他眼底的所有情緒遮掩而去。
“你看,只要是手術總會就會有失敗的可能性,就好像植物的移盆也會有失敗導致植物死亡的情況一樣——在這些成功的人形花被人以天價帶走的背後,其實很多的花都在‘移盆’的過程中因為承受不住這樣的痛苦主動或者被動的死亡。”拉朵妮笑了笑,轉過頭,看著羅修,“你到古董店裡來的時候,我正忙著躺在手術檯上大出血,靈魂出竅真的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當我看見我自己躺在手術檯上、作為人類時候最後的鮮血源源不斷從我這邊殘疾的手腕處流出時,我才真正意識到了‘移盆失敗’意味著什麼……”
“……”
“一個貧賤、殘缺得像是還沒有見到照樣就枯萎的生命,如果只是因為手術成功就能變得價值,被那些傲慢的有錢人接去像是寶貝一樣地供養起來——想要活下去、想要擺脫過去的**讓我們根本不能拒絕自己乖乖躺到那張手術檯上去。”
“……”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其實和帽匠先生是一樣的——人心不足蛇吞象,貪婪讓我們總是想要擁有比現在更多,邁出了第一步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即使誰都知道,道路的盡頭只有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