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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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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看了一眼紙條,秋鳳越只覺得頭腦發昏。

一直以為有匪島只是一個普通的海上孤島,幾年前察覺有匪島在下沉,為了讓有匪島上的村民不至於葬身大海,他和書生絞盡腦汁想辦法,直到得知了蕭家第九代的傳言,尋思著如果能找到他遺留下的龐大寶藏,有匪島之困就能解決。費勁心思從朝廷偷聽到了隻言片語,書生仔細推敲後認定朝廷會與北方的漕運商合作,有匪島勢單力薄勢必應付不了朝廷,於是就聯合月亮灣的雷爺一起去漕運商聚集地――鳳越城打探訊息。從始至終,此事一直瞞著老爺子,書生也曾懷疑過有匪島的來歷,但因為過於匪夷所思,懷疑戛然而止。

與夏景鳶的相遇,實屬意外。

這紙條上寫的內容看似是無稽之談,卻也順理成章,而夏景鳶實在大膽,竟然認定有匪島與百年前的第九代有關,甚至猜測有匪島上的人便是第九代的後裔,如此一來,有匪島將是尋找寶藏的關鍵所在。

秋鳳越知道自己的腦子不比書生,不會舉一反三,猜不透其中的淵源,想要更清楚知道此事,只能去問老爺子了。

然而秋鳳越顧不得細想,抽身趕回廟宇,一路上出現許多瞻前顧後、尋覓的行人,秋鳳越的斗笠壓得更低,輕功更快,“行人”只覺得一道黑風吹過再無其他。

――突然間,就見南方揚起一道黑煙,正是那廢棄寺廟的方向。

秋鳳越趕到時,突然出現在那裡的“訪客”綠盈和一雪衣女子正在為難無憂,並未出手傷人,就像是礙於什麼似的隱忍不發。

無憂老鳥護雛一般擋在老爺子跟前,雙目噴火。綠盈像是被激怒,揚手就要教訓無憂,秋鳳越冷笑,一股滔天的怒火突然躥上來,燒得措手不及,燒得體無完膚、面目全非,猩紅的目所看之處皆是一片血色迷霧。

斗笠掉落――

……安靜了……

終於安靜了……

等到怒火退去,恢復清醒的秋鳳越只看到自己右手扼住綠盈身體、左手穿心而過,綠盈那是難以置信的恐懼面孔倒映在陰嫠猩紅的左目中,骨子裡壓抑許久的仇恨沸騰、被釋放憤怒時的報復快感,讓秋鳳越處於極致的享受與極致的痛苦交織中的癲瘋狀態。幸而,秋鳳越並未癲瘋太久。

貫胸而過的左手很快呈紫黑色,綠盈擅毒,連血也是劇毒。

秋鳳越面無表情地抽回手,同時拿回雪見刀,電光火石之間,拔刀出鞘斬斷左臂,丟下一個字:“滾!”

左臂立刻鮮血四溢,染紅了大片衣袍。

雪衣女子雪姬驚叫,顯然被突如其來的血腥場面嚇住,一時無法反應。

秋鳳越像是感覺不到左臂的疼痛,平靜走到老爺子面前,血流一路,看老人枯朽如樹皮的臉上神色哀悽,老眼含淚卻沒有眼淚奪眶而出;看老爺子只是無聲無息地揉眼睛,眼裡血絲含淚、通紅無比。秋鳳越勉強勾起嘴角,竭力使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平靜:

“這裡已經不安全,我們必須趕快離開”。

然後刻意躲過老爺子審視的目光,背起老人、夾起孩子,重新尋找落腳的地方。

有道是:屋露偏逢連夜雨。

傍晚,雷鳴電閃、大雨傾盆,寒風呼嘯而至。叢林深處的一處石壁上被內力強行轟出一個大洞,秋鳳越就在此處歇腳,還好水和乾糧還在,又生了火堆取暖,等安置好了老爺子和無憂,秋鳳越就守在洞口守夜。期間,老爺子一言不發,秋鳳越也無話可說,都像是被一張稱為“悲哀與絕望”的無形大網牢牢束縛住,沒有人能夠掙脫。不經世事的孩子無憂縮在角落,渾身充斥著對外界的恐懼感和拒絕。

守夜的秋鳳越坐在洞口的碎石上,草草包紮了左臂,然後以保護自己的姿態蜷縮起來,頭埋進膝蓋,單薄的肩膀在雨中顫抖,給人一種哭泣的錯覺。

大雨滂沱,雷電交加,天地間他像一隻孤獨的野獸獨自舔舐著傷口。

山林不知時辰,老爺子不知何時走了出來,喚了幾聲:“秋娃子!”

秋鳳越坐在那兒,一動不動,肩膀卻抖動得更加厲害。

老爺子自顧自地坐在旁邊,風燭殘年、夕陽遲暮,老人像一口枯竭的古井一般死氣沉沉、死寂蕭索,動作遲緩無力還無法控制地顫抖,有著隨時會行將就木的奄奄氣息。老爺子抹了一把混沌的眼睛,顫抖著聲音問:

“小紅死了吧?”

抱膝成團的秋鳳越愈加蜷緊身體,徹底埋進膝蓋的腦袋陷得更深,即便極力隱忍,仍隱隱約約有嘶啞的低哭聲傳出。

老爺子充耳不聞,繼續問:“虎子他們也被抓啦?”

本以為解散那幫子Xiong-Di就可以保住他們的命,哪曾想還是逃不出寰朝的手掌心?什麼“守護有匪島”,狗屁!秋鳳越突然覺得左臂好疼,疼得他眼淚都止不住了,瘋狂湧出來;嗓子裡有什麼東西叫囂著,掙扎著脫喉而出。

“我一糟老頭子沒多少活頭了,死了就沒啥子了,就是苦了你們這幫娃子”,老爺子啞著聲音,像是隱忍的啜泣,“有匪島本來就是個人造島,遲早要沉的,難為你們一直想辦法。老頭子幫不上什麼忙,記得老祖宗曾告訴我說咱有匪島是一個大人物造的,別看是一個島,其實是個很大的墳墓。島上啊值錢的東西都是老祖宗傳下來的,我幫忙看著,至於那個大人物,老頭子也不知道是誰”。

秋鳳越沉悶的聲音響起:“是蕭雪歌”。

“……蕭雪歌啊……”,老爺子重複道,“說起來,那首歌兒也是從有匪島流傳出去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什麼聯絡”。說了這麼多,老爺子些許是累了,倚著石壁喘粗氣,歇了會,顫悠悠地回了山洞,最後留下一句:“老頭子就知道這麼多,幫得了、幫不了,就看你們娃子的造化了”,徒留一聲嘆息。

秋鳳越怎會不明白老爺子的心意,蜷緊的身體在風雨中擋不住陣陣寒意。秋鳳越只覺得如墜冰窟、渾身冰冷,逐漸地……再也感覺不到任何事物。身體的麻木、心裡的悲涼,分不清哪個更甚,嗓子裡叫囂著,終於響起蒼涼的聲音來,像是極致痛苦下的嗚咽、野獸的悲鳴:“為什麼……我秋鳳越無勇無謀,智不如蘇吟、勇不比梅疏影,只會逞匹夫之勇,如今甚至給有匪島帶來了滅頂之災,為什麼不怪我……為什麼,您不是該恨我入骨嗎?”

老爺子的回答很快消逝在嘈雜的風雨聲裡,隱隱約約只聽見:“你是個好娃子。看著你現在的模樣,老頭子我心疼啊……”

沒有責怪,沒有埋怨與仇恨,秋鳳越突然抑制不住嗚咽,埋進膝蓋裡放聲嚎哭,在漫漫風雨中機械地重複著:“我秋鳳越何德何能……何德何能……”不過是一個流氓土匪般的下賤人物,何德何能能得到有匪島幾百人無條件的尊敬與信賴?

“我秋鳳越何德何能……”

蒼茫天地間,卑微如斯;渾噩人世,有爾如此,夫復何求?

可是如今,有匪島滿目瘡痍,寰朝又要趕盡殺絕。眼睜睜看著同伴和親人死的死、傷的傷,卻無能為力;明知前路兇險,也只能踏著這條血路,繼續走下去。

“好冷……”他蜷縮著,突然道。蜷著自己,周身都是毫無溫度的冰涼,陰寒入骨、冷徹心扉。

“好疼……好疼啊……”

秋鳳越突然出聲嗚咽,攢緊左臂的傷口處,泣不成聲:“好冷……我肚子好餓……,誰來救救我,我好疼……胳膊疼啊九鳶!”

說不清有多久沒有這種飢寒交迫、孤獨無助的感覺了,多久了呢?……吃不飽穿不暖,像過街老鼠一樣人人喊打的小乞丐?……哦……想起來了,是來十來年前啊。那時,我什麼都沒有,只想著怎麼能吃飽飯、穿暖衣服,還要跑快一點兒,不然又要被找麻煩了,斷手斷腳的很疼啊,幾個月都得餓肚子,冬天乾脆就凍死要不餓死了。乞丐麼,命都很賤的。

十幾年而已,明明才不過十年卻為什麼會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呢?好像自從被老爺子撿回有匪島,就再也沒有挨餓受凍,不用跟狗搶吃的,不用偷東西被人追著打;有朋友、親人,每天嘻嘻哈哈的,不會再寂寞。

可是,現在為什麼又寂寞了呢?

為什麼心跳這麼快?……身體都沒有知覺了,可為什麼頭疼地這麼難受?秋鳳越突然抱著腦袋,驚恐萬狀,嘶吼著……又恐懼著,像是質問:

“秋鳳越,你在害怕什麼呢?”

一偏僻小鎮,富麗堂皇又精巧別緻的別苑裡,夏景鳶沐浴過後,換了件月牙白的外袍,半溼的長髮隨意紮起,在書桌前提袖寫畫著什麼,書案旁有一個被打溼的層層包裹的錦緞包與房間擺設格格不入,隱約可見上面血跡。房間裡還有一位雪衣泥濘的女子雪姬,叢林裡的大雨使她狼狽不堪卻仍不減綽約風姿,甚至更加嬌弱楚楚、我見猶憐。

夏景鳶專注於寫寫畫畫,頭也不抬,冷笑道:“綠盈被殺,秋鳳越也沒有帶回來,這就是你辦事的結果?”

雪姬垂首,不答。

突然“啪”地一聲,夏景鳶扔下毛筆,抬起頭,一張清麗脆弱的臉竟生生扭曲了半分。就見夏景鳶森然而笑,問:“他為什麼不殺了你呢?”

雪姬搖頭:“奴婢不知”。

“呵呵……”夏景鳶笑得越加花枝搖曳、明豔動人,“他現在恨我入骨,別說一個綠盈,整個寰朝人的他都恨不得除之而後快。如你所說,他在理智盡失的情況下殺了綠盈卻單放了你,其中的緣故本皇子不知,難道你自己也不知嗎?”

雪姬慌忙跪下,抿了抿朱唇,彷彿回憶著什麼,期間夏景鳶只是冷冷地看著她,鳳眸中忽明忽滅如淬了火焰。

許久,雪姬斟酌著道:“奴婢曾與秋鳳越有一面之緣。那日在蟠龍城,有人衝撞了奴婢的馬車,奴婢瞥了一眼,正是秋鳳越”。

“是麼”

夏景鳶貌似不甚在意,揚手,示意她下去。

窗外月朗星稀、星月低垂,可以預見明日必是天朗氣清。

夏景鳶站在書案旁,看著窗外月色撩人,呆滯的神色似是陷入了沉思,直到被外面的打更聲驚醒,他才如夢初醒般倒回椅子上,目光轉向書案上那幅剛畫好的丹青,與之前在笑雪居石室裡發現的畫卷丹青不無相似。

只見那畫卷裡一衣袍凌亂的男子騎在另一個男人身上,神色迷離,一個俊美無儔、一個清麗美豔;上方男子眼角的一顆硃砂痣哀悽清絕,彷彿一滴血淚滑落……

“秋鳳越……”

一聲嘆息,一縷仇怨。

他開啟染血的錦包,一層層的包裹,每揭開一層就如同撬開了最心底的保護殼,洩露一塊兒鮮血橫流、觸之便痛徹心骨的柔軟。當紫黑斷臂出現在鳳眸中,瞳孔緊縮,他顫抖地拿起劇毒的斷臂,放在嘴邊細細親吻,膜拜著、疼惜著的模樣,就如同手中捧著的是他傾盡一生的萬千世界。

不能大喜大悲的夏景鳶突然心痛如絞,喉頭湧上一股甜膩的腥氣,隨即嘔出一口血來。同時手一顫抖,那半截斷臂頓時掉到了地上,發出沉悶的、陰鬱的聲響,夏景鳶心裡立即像炸開一道驚雷般,所有不可言說的疼痛被血淋淋地扒開,赤裸裸地攤在陽光下暴曬。

為何會走到今天你死我活的地步?

“秋鳳越……我的心好疼,好疼……好疼啊秋鳳越……”

他匍匐在地上,抱起秋鳳越的斷臂,緊緊摟著,彷彿摟緊懷裡的東西就能抓住那個人的手,一生一世。

這時,“吱吖”一聲,冷風吹來,一屋子的蠟燭熄滅,房間頓時陷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境地。一個人影推門而入,慢慢接近,有清冷的月光照進來,只能看見一雙綠幽幽的瞳眸,映得那人模糊的面容越加陰森可怖。有聲音響起,如冬日的冰泉流水寒氣逼人,像是質問:

“秋鳳越於你,是什麼樣的存在?”

夏景鳶目光呆滯,抱著斷臂輕輕撫摸,異常溫柔。聽出來是胡三的聲音,他不由冷笑道:“喪家之犬,你是什麼身份膽敢站在這裡?”

“什麼身份?”胡三皺眉,還真的認真思考起來,口吻遲疑:“大概……朋友的身份……吧”。

夏景鳶的語氣不由多了些調侃:“你這奸商居然也會以海盜的朋友自居,不怕丟了性命嗎?”

“人生得一知己,死而無憾”,胡三帶著決絕,話鋒一轉,又道:“小的只是一個商人,蠅營狗苟、唯利是圖,可如今在九皇子您面前既然承認了,就是真心想認秋鳳越這個朋友。相反,提及秋鳳越時,九殿下您躲躲閃閃,總是顧左右而言他,又是何解?”

“……”

黑夜如打翻的墨汁掩飾了一切,也隱藏了一切,無言的對峙中,兩人都眯起眼想看清對方的表情,當然,什麼也看不見。月亮隱進了雲裡,大地陷入了沉睡般的安逸,滾滾而來的暗潮洶湧又將安逸盡數吞噬,黑色爪牙遍佈角落。

夏景鳶終是開口了,語氣裡有著不易察覺的憐惜與遺憾:“我愛他、他愛寶藏,就是這樣的關係”。

“是麼”,胡三不以為然,平靜的反應像是早已猜到,“我還以為九皇子是打算利用秋鳳越尋找寶藏才被砍殺呢!”

胡三低笑了幾聲,淅淅瀝瀝,黑夜裡莫名顯得淒厲,聽起來像是譏笑。

“九殿下如果真的愛秋鳳越,要麼給他寶藏,要麼滾!天潢貴胄的愛太值錢,我們這些貧賤的人可承受不起!”犀利的狐眼眯起,眸海里一片寒意。

“寶藏,我要;人,我也要”,夏景鳶突然斬釘截鐵,依然抱緊斷臂,即便是狼狽地匍匐在地上,那與生俱來的高傲尊崇仍是獵獵如風,刺得旁人淚眼婆娑不敢直視,“秋鳳越、寶藏,都是我的。我不允許他逃開,絕不允許!……只要我對他好,他就會愛上我!”

胡三憐憫地看著他,又問:“既然九皇子如此信誓旦旦,心……為何又隱隱作痛呢?”

因為他的胳膊斷了,我才會心疼!

十指連心,何況胳膊?

有沒有請大夫?大夫的醫術如何?叢林下雨了,他現在好不好?……這些我都不知道。我知道他很疼,我卻什麼忙也幫不上。

……

林林總總,心怎麼會不疼呢?夏景鳶只覺得要窒息了,胸口沉悶壓抑、喉頭甜膩腥氣,連頭腦也不清醒起來。

胡三搖頭,只是道:“因果輪迴,報應不爽。夏景鳶,我等著你生不如死的那一天”。然後甩袖離去。

生不如死?

夏景鳶癱倒在地上,抱著斷臂猶不撒手,心裡想著:……那是什麼滋味?是比現在還難受的感覺嗎?

夜風吹過,同一片夜色下,那個人抱膝蜷縮,斷臂處血肉模糊慘不忍睹,他卻像什麼也感覺不到一般,睡得如同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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