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天才剛剛亮,秋野把我叫起來,讓我快些洗漱,我急忙穿好衣服,剛洗了把臉,阿蒂就過來叫我們出去。
我們下樓,拐進一個鋪著紅色地毯的走廊,走廊正對著一個巨大的半圓形的化妝間,我第一次看到那麼大的化妝間,各式各樣的奇特、豔麗的衣服,無數不同角度傾斜的鏡子嵌著彩色的萊茵石,化妝桌上整齊地擺放著我叫不上名字的化妝品和裝飾品,化妝間裡側還有幾個專門的換衣間,我看的都傻眼了。
男孩兒們被化妝師化上濃重的舞臺妝,穿著誇張的裙子,頂著很大的方丹,離遠看跟女人無疑了,離近看,粗糙的面板和濃妝掩飾不了的比女人粗糙的五官才能辨別出他們與女人的不同之處。
我與秋野分開,並被領到一個化妝師那裡,化妝師讓我穿上一件帶著藍色邊兒的白色連衣裙,給我一個彩色的花環示意我帶上。在泰國待著幾年,我已經能聽懂很多泰語了,人真是奇蹟,一點兒不會的語言,聽時間長了,竟能聽懂,為什麼呢?我時常想,人類為什麼具有掌握語言的能力?難道是人語具有通性?
我指了指桌上的化妝品,化妝師衝我笑了一下,搖搖手,意思是不用化妝,然後他指著化妝間外已經打扮好的男孩兒,讓我去那裡站著,我往外面走去,又忍不住時不時地四周張望,尋找秋野,我沒看到他。秋野會去哪兒呢?坤爺那裡或者特殊、專門的化妝室?我暗暗地想著。
後來所有的男孩兒都化好了妝,在化妝間外排成一排,秋野沒在排裡。幾個管事兒的帶我們往外走,因為走廊裡很暗,所以室外顯得格外的明亮,走到大門口,刺眼的陽光攝入眼底,我不禁迷上眼睛。
空曠的視野裡,明媚的晨光裡,秋野那熟悉的身影映在我眼前,我以為在演出之前我都不會見到秋野,我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
秋野背對著我,站在空地中央,仰視著天空。我一驚,呆懵地看著他。秋野穿著銀色金屬片拼接的長裙,直拖到土黃色的地面上,在陽光下刺眼奪目,好似冰雪之王,在炙熱的溫度下漸漸融化,用生命綻放出美麗的水花
秋野轉過身,濃密的睫毛在清風中微微顫動,似在沉思,又似在憧憬,他忽然將視線投灑在我的面頰,雖然站在40幾度的室外,但我的臉像結了冰一樣秋野衝我笑了一下,我想回秋野一個笑,但臉部僵硬得使我怎麼也沒做出來。
秋野哥,他依然像以前那樣關心我,說話聲音也沒有變,在黑夜裡,當什麼都只能看到一個輪廓時,我知道,那就是秋野,我沒有失去他。但晨光照亮世界的模樣,我能清晰地看到秋野現在的樣子時,我為什麼要這麼注重他的性別?為什麼想到性別問題就傷心得想哭?!
我不敢再看秋野,因為我看不到他的美,看不到他的笑容,只能看到他的悲傷。
秋野他們去一個大廳裡彩排,我負責給他們搬運需要的道具和服裝,還有就是,他們把道具放到地上,我要迅速把道具收到場外。在這期間,我儘量避著秋野,可還是跟他有兩次目光相撞,因為給他編的舞中間有一段是他要脫掉銀白色的裙子,露出另一套比較暴露的豔紅色短衣和黑紅色短紗裙,我接他脫掉的衣服,有時,不得不幫他往下脫,避免不了看他的眼神
晚上,吃過晚飯,我們坐上面包車,來到一塊巨大的臨時的露天舞臺。我看到舞臺前面,三個收費口都擠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隊伍長得比某著名的籤售會都誇張。我恍然想起自己還沒來到泰國時,還饒有興趣地查了很多關於人妖的資料,超級好奇真正的人妖到底什麼樣兒,如果我沒有被拐賣到這裡,大概一定會像這些遊客一樣,站著排,不時向舞臺張望,看著這些被改造的人類,眼睛都冒著綠光,我那時怎麼那麼缺德,那麼噁心?竟然想看人妖表演?!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用錢去砸碎那些人妖的自尊心,讓他們即使恨我們也要面帶笑容,因為我們付給他們老闆觀賞費?!
夜空被舞臺上五顏六色的燈光點亮,不再有星星,浮躁、喧囂沿著晚風一起飄向無盡的天空,通上那無盡的黑暗之中,讓整個城市都籠罩著腐朽、頹敗的氣息,彷彿這裡不曾有過黎明,不曾有過陽光,夜晚是無盡的,惡魔在夜色中操縱著人們的理智,所有人都在忘我地狂歡
我曾在某本書上看到一句話:世界上本來沒有什麼惡魔,當人誤入了地獄,被烈火灼燒、被蒸餾擊燙、被利刃刺穿,承受著超出人類承受範圍的痛苦,那麼他的心靈也會隨之扭曲,他不再善良,他希望讓其他人承受與他同樣的痛苦,他希望整個世界都沉溺在痛苦之中,因為他已經逃不掉,他想拉其他人下水,把它們同化
當一隻天使掉進了地獄,也許,他的翅膀不再那麼純潔,惡魔會啃食掉他的翅膀,讓他不再擁有飛翔的能力
買到票的遊客聚集過來,歡呼、起鬨,用來自不同地區的語言表達著他們的亢奮。
幕後刺耳的鈴聲響起,演出開始了。
熒幕後的男孩兒們提著裙子走上臺,遊客們開始歡呼,我難以想象秋野一直在這麼混亂的場合“演出”。一些喝得爛醉如泥的遊客往舞臺上扔熒光棒,扔花,扔硬幣,有的直接砸到了正跳舞的男孩兒的臉上,讓我想起去動物園兒看猴子,好多人往籠子裡面仍空的礦泉水瓶子,猴子氣得一跳一跳的,憤怒得咬牙切齒。
縱使是在惡劣的環境之中,美麗的人出現依舊是賞心悅目的風景。秋野出場時,臺下的氣氛起了變化,彷彿凝靜了一瞬間,大概像我一樣,被秋野美呆了,接著,是異於之前的震驚的歡呼。排練期間,秋野在脫衣服的時候,如果脫得慢,我要去幫忙脫,但現在,在那麼多雙好奇、飢渴的眼睛之下,我實在不忍心脫他的衣服,那太丟人了。我看到秋野自己一點一點地解開裙子,時而露出嫵媚的笑容,像個犯騷的婊子我怎麼會這麼想?!
秋野脫到大半截,可能是太靠近觀眾了,他的裙子直接被觀眾用手扯下來,秋野有些慌了,他想往後退,可裡面的那件黑紅色的紗裙已經被好幾個觀眾扯住,幾乎把秋野扯得快楊前仰著跌倒,秋野不知所措地掙扎著,可越是掙扎,裙子被扯得越死,觀眾像瘋了一樣把他往臺下拉,幕後幾個管事兒的邊笑邊打量著秋野根本不管。怎麼辦?該怎麼辦?!我焦急地四周尋望,當我看到一處補妝的桌子上放著一把給衣服臨時做改動的裁減布料的剪子,我急中生智,抄起剪刀衝到臺上,把秋野裙子被觀眾拽住的部分唰地剪下來,那幾個觀眾差點兒坐到地上,當他們怒視著我,我學著秋野的樣子,衝他們嫵媚一笑,然後這幾個觀眾被其他觀眾擠到了後面,臺下又是一片比之前幾次更為熱烈的歡呼。我沒去看秋野的表情,我猜他現在一定是驚訝得還沒緩過神來,我把這部分自然而然地當成演出的一部分,故作平靜,迅速走下臺。
我在幕後默默地注視著秋野,我看到他的確愣了一下,有個拍節沒踩上,但他馬上找回了感覺,閉上眼睛,彷彿隔絕了世界,然後,他開始翩翩起舞。晚風吹動著他破碎的裙角,黑紅色的紗好似凝結的鮮血,在秋野激興地旋轉時又重新溶解,揚灑到四周,將那絢麗的顏色融入複雜、模糊的黑夜。我第一次看秋野跳舞時,我便喜歡上秋野瀟灑、動人的舞姿。也許現在,我最喜歡,也只喜歡看他跳舞的時候,只有這時,我才會覺得他是秋野,陽光、自信、擁有著真正的笑容,迴歸了自我
第一場演出結束,有半小時的休息時間,之後還有3場演出,一直持續到午夜,我去來時坐著的車裡搬那種特製的水給演出的男孩兒們發。秋野走過來,我不知為何低下頭,餘光裡,我看到秋野被我剪壞的裙子,我想說點兒什麼,起碼說句:秋野哥,辛苦了之類的可剛要開口就條件反射地被我嚥下去了。我把水送到秋野手裡,仍未抬頭,秋野拿著水,他沒喝,站在我身旁,我頭壓得更低。半晌,秋野含糊地對我說:“小陽兒,剛才謝謝你。”
我愣了幾秒,低聲應了句:“沒事兒,應該的。”說這話時,我深深地吐了口氣,不知在為誰嘆息
秋野沒再說什麼,在我旁邊又站了一會兒,我們都很尷尬,然後他默默地離開我,大概是去換衣服了。我感覺一塊巨大、沉重的石頭落到了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