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初春到入夏的兩個月來,唐奕天一直睡眠很差,昏昏沉沉。
眼睛剛睜開還不能適應鑽過窗簾縫的陽光,伸手擋了擋,拿起床頭櫃上的手機,開機,一看時間竟然已經過了十點,慌忙坐起穿衣服,一陣天旋地轉,身體使不上勁一下子撞到床靠背上。
後腦勺傳來悶悶的疼,這時手機收到一條資訊,來自楚籬,大意是看唐奕天睡得熟便沒叫醒他,自己已經去上班了。
原來楚籬已經上班去了,唐奕天便又躺回床上。
難道真生病了?唐奕天想,靠在床上閉目養神好一會,想起肖芸她們又定了衣服,趕去倉庫,看下手錶正好是午飯時間,可以一起吃箇中飯。
唐奕天是踩著飯點跑進的辦公室,楚籬在等他,卻也不是閒著,端坐在辦公桌前執筆寫字。
唐奕天把飯菜拎到桌上,“在寫什麼?”
“燈謎,主任說夏至日要辦個猜燈謎煙火活動,讓我幫忙寫了。”楚籬看了眼唐奕天,氣色不好但比起昨天晚上來已經好很多了。
“至於這麼麻煩,還要用毛筆寫小楷?列印一下幾分鐘不就完事了?再說了,你們規劃局什麼什麼攬這種活了?你們主任腦子壞了吧?”
楚籬笑了笑,“閒著也是閒著,幫幫隔壁文體局那個女孩的忙,再說我很久沒寫了,手生了,也該練練。”
唐奕天解開塑膠袋,挑了挑眉,“哪個女孩?敢情不是你們主任找的活是你自己攬上身的?”
楚籬剛在紙上寫完“春末夏初”,撂下筆,起身拿起報紙鋪在茶几上,接個唐奕天手裡的餐盒。看了眼邊上的盒子,“又是肖芸她們的衣服?”
“嗯,一會給她們帶過去。”
“早晨她還在問我呢。”
“她關心的不是衣服,是人。”
楚籬不解,“誰?”
又頓悟,“你?”
唐奕天無語,但也不想點他,隨口胡縐,“她自己吧。”
楚籬沒再繼續這個話題,突兀地問道,“跟我在一起你睡不好嗎?”
“怎麼這麼問?”
“你睡一半跑哪去了,昨天半夜也是,後來在客廳沙發上找著你,睡得跟豬一樣,怎麼都叫不醒。”
唐奕天撓頭,“我……睡在沙發上?”
楚籬點頭,“你不習慣我在你身邊嗎?”
“怎麼會。”唐奕天伸手捏他臉,安慰道,“夢遊了吧?”
楚籬看著唐奕天,神色擔憂,如果唐奕天承認了自己剛才那個說法,大概也就不會現在這樣擔心了,究竟是有什麼理由是他不能說或者又是本人都不清楚的?
門外走廊傳來腳步聲。
唐奕天迅速起身吻了下楚籬,又立即離開,“傻瓜,我這不好好的,你別瞎擔心。我這兩個月來半夜總被餓醒就去廚房弄點吃的,大概太困就睡著了。”
門吱呀一聲開了,進來的是肖芸。
唐奕天把自己的空餐盒裝進垃圾袋,“正好你來了,省得我去找你。”
肖芸手裡提著一個袋子裡面裝了兩飯盒,看著正在吃飯的楚籬,情緒低落了下來,“天子在?我的飯是白帶了。”
“留著當點心。”唐奕天接過袋子又把自己裝衣服的盒子遞了過去,“衣服我帶來了。”
肖芸眼尖,一眼就看見唐奕天手指上的戒指,她老早就注意到楚籬手上也戴著同樣的款式,外觀極其普通,但正是這種普通反但沒人會買,因此戴的人倒顯眼了。
唐奕天維持著遞東西的姿勢,“怎麼了?”
肖芸勉強笑了笑,接過盒子,這倆人的關係很久以前她就揣測過,總覺得是自己多想,但當楚籬再次回來這裡上班,明顯得,他們比以前更加親密了。
“謝了,我先去試試。”肖芸說著轉身就走了。
楚籬心思不在那姑娘身上,他始終為唐奕天擔著心事。
有一件事他沒說出來,昨天半夜見著唐奕天時,在他身上聞到了一股腥味,是鮮血的味道,非常濃,嗆鼻到讓人噁心反胃,但他身上卻沒見著一點鮮血,那股味道來自他的身體,幾乎是隨著呼吸從他每一個毛孔裡散發出來,只是現在聞不到了。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上一次是在過年時,那時還天寒地凍,唐奕天卻睡死在院子裡,找到他時身上也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
“下午你有事嗎?沒事的話就在這待著吧。”
“不好吧。”唐奕天想這辦公室也不是他一個人,進進出出的,惹人嫌。
“那你去隔壁圖書館,等我下班,別的地方哪都不要去。”楚籬說地斬丁截鐵不容反駁。
唐奕天不明緣由,趴在他桌上調侃道,“怎麼了,離不開我了?”
“是啊,離不開了。”楚籬沒有從那紅紙堆裡抬頭,依然執筆在寫,面無表情語調卻極其認真。
唐奕天心跳漏了半拍,見慣了面前的人,卻還是會因為他隨意的一句話而慌張心動,像個情竇初開的毛頭小子,慌忙收起吃完的餐盒,幾乎是從辦公室裡逃出來的。
你個性冷淡每天一上床就是抱著被子呼呼大睡,把老子憋得半死,閒來無事又來勾引,要是把你當步摁倒在辦公桌上怎麼辦!唐奕天腹謗著來到圖書館,站在外邊嘆了口氣,什麼時候他的勾引點變得這麼低了,楚籬明明什麼都沒做,沒有表情,沒有動作,甚至都沒看自己一眼——沒治了,愛上一個人就是絕症。
才坐下沒幾分鐘,楚籬便開了位置共享,唐奕天接了,隨意翻著書,想著楚籬反常的舉動,細想一下這些日子也沒做過什麼出格的事需要他緊迫盯人,再說楚籬也不是這種性格。
唐奕天隨手拿下一書,對面的人也正好取下,。
那人桃花眼微微彎起,“好巧,唐奕天。”
這聲音帶著魔力,穿過耳膜直刺大腦,如一柄鋒利的尖刀,唐奕天連聲音也沒發出便疼的倒在地上暈了過去。
新建的圖書館除了進口處的管理員根本沒有他人,唐奕天被發現時已經是近下班時間了,管理員按例走一圈打掃下衛生,看見一男人倒在兩排書架中間,被嚇得不輕,喊來同伴才敢上前檢視,好在人還有呼吸,喊了幾下就醒了。
休息室的椅子上傳來徹骨的寒意,唐奕天腦子倒是清醒了不少。
聽圖書管理員說自己暈倒在那裡,可是怎麼暈倒的,發生了什麼事,自己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總覺得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唐奕天想起楚籬這些日子緊迫盯人的方式,其實也是怪異的,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唐奕天想得腦袋疼,無力的靠在椅背上。
“唐奕天!”
楚籬跑了過來。
唐奕天朝他招招手,無力地靠著他胸口,聽著他急速的心跳聲,便安慰道,“我沒事。那管理員是不是跟你亂說了些什麼。”
管理員用唐奕天手機打了最後聯絡人,楚籬接到電話嚇得不輕,看到人時,心裡的擔心更重了。
唐奕天臉色煞白,連靈魂的氣息都變得薄弱。
血腥味。
又是一股濃濃的血腥味。
楚籬手足無措,他有一種隨時都會失去唐奕天的感覺。
“唐奕天,我們去醫院好不好?”
唐奕天沉默了一會,回道,“好。”
第二天,楚籬坐在車裡拿著一堆化驗單,檢查結果除了有點貧血便沒有其它了。
唐奕天笑著安慰,“現在你放心了吧,我不會死在你前頭的。”
楚籬趁停車場沒人注意,轉身在唐奕天腦門上大大親了一口,“這酒精味聞得我快吐了,快找地方吃飯。”
兩天後夏至夜,唐奕天與楚籬在市民廣場的東側的湖邊石階上坐等煙花。廣場圍湖而建,主入口在西門,煙花場地也定在西側,東邊不是觀煙花的好位置,但勝在人少。
唐奕天牽著南瓜去買水,留下楚籬一人坐在湖邊石階上,不一會,身邊有人坐下,楚籬想也是來看煙花的吧,便沒在意。
沒想那人卻靠了過來,楚籬轉身看去。
對上一雙帶著笑意的漂亮的不像話的滴水桃花眼。
那男人正微笑地看著自己。
楚籬不認識他。
男人卻開口,“籬兒,好久不見。”
“你是?”
“胡邪。我知道你忘記了一些事情,不過沒關係,我們以後的時間長的很,可以慢慢回憶。”。
胡邪給他的感覺很模糊,記憶裡似乎有這麼一個人,卻又不清晰。
胡邪神情專注,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看著人,盯得楚籬有點不好意思了。下意識地拉開與靠過來的胡邪之間的距離,往另一邊坐了過去,胡邪不給他逃開的機會,一把抓住他手,“別走!”
只是簡單的兩個字,語調悲涼,聲線低沉緩慢。包含多少無奈與求之而不得的愁緒。
楚籬不動了。
胡邪把手心按在他額頭。
遠處的第一個煙花在空中炸開,人群躁動。
楚籬合上眼,腦子裡某些東西隨之甦醒。
對玉華他總歸是愧疚的,當年因自己私慾利用了一個無辜女子,害得人不得善終,心裡著實難過。
剎那恍惚,竟然從胡邪身上看到了玉華的影子,“你究竟……是什麼人?”
胡邪笑而不答。
又一個巨大的煙花在空中爆裂,映出胡邪清晰的面容,卻又千變萬幻,從他臉上交替著各種不同的人臉,其中便有玉華的。
楚籬倒吸一口涼氣,攸地站起身,“你找我是為了什麼事?”
“不如你猜一猜,我找你所為何事?”
“我不記得你,不如明說。”
胡邪苦笑,“我忍不住了,想見你,想聽你聲音,想這樣跟你說說話,哪怕你早已把我忘了……”
楚籬不想聽,只覺胸口悶得難受,跑開去找唐奕天,他要見唐奕天,一秒都不能等。
胡邪並沒有追上去,只在他身後輕聲道,“我可以是你需要的任何人,更可以是唐奕天,籬兒,你等著我。”
楚籬衝過人群擠進附近的小賣部。但是沒找到人。
“唐奕天,你在哪?”
站在人群裡,楚籬顧不上四周人群異樣的眼光,慌亂中掏出手機卻沒有人接電話。
這時腿被什麼突然扯了下,竟然是南瓜,咬著楚籬的褲管不放。
“南瓜?”
金毛拖著他不放,往東邊的小樹林扯。
楚籬拍了下它腦袋,“帶路。”
南瓜心領神會,扯開腿丫子就跑,楚籬跟了上去,林子裡沒景觀燈也沒人,平時可能會有約會的但今天全去看煙花了,楚籬在一簇矮木叢旁發現了唐奕天。
唐奕天臉色白得像紙,唇上幾乎都沒有血色,神情倒是安詳,跟平時睡著沒兩樣。
楚籬跪在地上,把人抱進懷裡,耳朵貼上他胸口,能聽到一下一下的心跳聲。
他還活著!
活著!
楚籬抱起唐奕天時腿腳和手一直在抖,起身時差點沒站穩,往前傾了一步。
死亡的恐懼壓得他透不氣來。
林夕說,他寫了那麼多歌,卻始終贏不到一個人。
他怕,他守了三世,卻沒有一世能白首偕老。
楚籬坐襟坐在唐奕天床前,手指磨娑著斬妖,眼睛一秒也不離開沉睡的人。恐懼讓他莫名清醒,甚至於遺忘的兒時的事都清晰再來。他想著唐奕天的病情,多少跟今天的胡邪有關,但是胡邪對唐奕天做了什麼?又為什麼要這麼處心積慮去謀害一個人?
血液為一個人的精氣神所在,當他身上的血液被人換光,唐奕天的三魂七魄便無從依附,那時的唐奕天就不是唐奕天了!
唐奕天昏睡了一夜又一個上午,終於醒來,睜了睜眼,耳邊響起一個聲音,“醒了,餓嗎?我去煮點面?”
唐奕天抬手想撐身坐起,卻使不上勁。
有雙手立馬按著他肩膀不讓動,臉上是溫和的笑,“別動,有什麼需要告訴我,沒事就吃點東西再睡會。”說著起身倒水,“要喝水嗎?”
唐奕天看著轉過身倒水的楚籬,驀然清醒。——才一夜,楚籬竟然一夜白頭!
原本的黑髮竟然白了一大半,花白相間,咋一眼,人老了十幾歲。
唐奕天心疼。
看著拿著杯子坐回面前的人,始終不問個中緣由,自己的身體總歸還是自己最清楚,楚籬如此擔憂怕是棘手,但面前的人不說,自已就不問。
“要喝嗎?”楚籬晃了下手裡的杯子,又一次問道。
“不渴。”唐奕天笑著回。“幾點了,你不去上班?”看著窗外的太陽,估計多快中午了。
楚籬放下手裡的杯子,“我請假了,早上跟主任說過。昨天沒睡好。”
唐奕天聞言往裡面挪了挪,“陪我躺會。”
坐了一夜,想了一夜,楚籬合衣上床,躺在唐奕天身邊,“我想起了好多事情。”
“想起什麼了,說來我聽聽。”
楚籬想了下,“太多了,從哪說起啊?”
“跟我有關的,就說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唐奕天狹促地笑著。
“要說具體什麼時候我說不上來。”楚籬認真地思考了下,“小學第一次得獎的那張畫,你還記得嗎?”
唐奕天想不起來了。
“是一張京劇臉譜。”
楚籬提了醒,唐奕天記起,“你以前掛在書房裡,大面積色塊堆砌那幅?”
“其實那時畫的並不是臉譜,是一張人臉素描,可是畫完後有種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的感覺,就用油畫顏料蓋了起來,改成了臉譜。”
“原本畫的不會是我吧?”唐奕天想那時他們幾歲,虛歲估計也就十歲,或者十一歲?思到這裡便輕笑起來,“這會不會太早了?我那時只是個小毛孩而已,你戀童?”
“那時我也是小孩子好嘛。”楚籬不服氣,翻身壓在唐奕天身上,“再說,我管你是小孩還是老頭,阿貓或者阿狗,就算只是路邊的小石頭,只要你是唐奕天,我就喜歡。”
唐奕天看著眼前人的認真神情,抬手摸上他頭髮,一根根銀絲,刺得他手疼,眼睛泛酸。
楚籬的臉慢慢從上方壓下來,輕聲說道,“別管這些,我不在乎,你也不準在乎。”
一早他就在洗漱時從鏡子中看到自己的白髮,只是這種事跟唐奕天比起來根本不值一提,不屑一顧。
柔軟的雙唇貼在一起,倆人都想要傾盡一世溫柔般捨不得離開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