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瞬間有點心虛,不過轉念一想,老子又沒幹什麼,有什麼好心虛的。
走上前去,摸摸小瓶的頭,說道:“站在這裡幹嘛,不冷嗎?快進屋去吧,我們今晚一起守歲。”
小瓶也沒什麼反應,微微低下頭就進了那間小屋子。
我跟著走進去,接過那一包的食物放在桌子上,倒了一杯熱水塞到關上門走來的小瓶手裡:“來,端著杯子暖和一點。”
小瓶坐在床上,低著頭端著杯子不知道在想什麼。
看他這個樣子,我有一點擔心。
就像以前說的,小瓶是一個有很強自尊心並且洞察力很高又很聰明的孩子,有時候我總覺得,我透過他看到悶油瓶的時候,他雖然不明白我眼神中包含的意思,卻多多少少會覺得,我對他的好,並不是像我說的那樣,只是想對他好。
我出自真心想好好對待的人,是悶油瓶。
如果小瓶不是悶油瓶的縮小版,我在這種被繫結的情況下,或許也會好好對他,卻絕對不會像對待小瓶這般挖心挖肺。
這麼說,可能對小瓶不公平,可只有悶油瓶,才會讓我這麼掛心。
不管出於什麼原因,我對小瓶的在意,絕不是作假。在我的眼裡,悶油瓶,小瓶,他們就是同一個人。面癱的程度不同,年齡、大小跟武力值也有差,但他還是他。
在相處的這幾個月中,小瓶對我也好,我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都記得,會吃我做的難吃的生日蛋糕,會把張海林給他的糖果糕點想留給我吃,會對我說不能分梨,會怕我冷而幫我捂耳朵,會讓我鑽到桌子底下偷偷給我東西吃。人非草木,我又怎麼會沒有感覺?
我是真心疼他,我是真心待他好,可透過他看到悶油瓶,想了解悶油瓶的過去,想知道張家的秘密讓以後的自己多少能幫失憶的悶油瓶一把,這些我自己都無法控制。
我暗暗嘆了一口,雙手包裹住小瓶的手。小瓶的手很小,是屬於一個孩子的手。他的手沒有像悶油瓶那麼大,手指也沒有修長,還有一點肉肉多,握住的時候還覺得挺好捏。我的一隻手,就可以包裹住他的兩隻手。我的手並不比小瓶的手暖和,我看著中間那一杯暖暖的溫水:“小瓶,還冷嗎?”
小瓶搖了搖頭,垂目小口小口地呷著溫水,沒有看我。
我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雖然做生意的時候見慣了形形□□的顧客,揣摩別人心態的學問略有小成,但小孩子敏感善變的心思又怎麼是我一個大男人能隨時理解體會的,更枉論跟他解釋我心裡亂成一團的考慮跟打算,為了悶油瓶/小瓶,也為了自己。
我更正前言,悶油瓶跟小瓶還有一點分別。悶油瓶思考的時候往往比我走得更遠更深,他每次入斗的時候都有自己的目的。很多次我都覺得,在他心裡,我們想到的都是可笑的,可他的目的才是核心。我對他心裡在想些什麼,一點都不清楚,而我在擔心什麼,他都一目瞭然。
小瓶不一樣,他還是一個小孩子。縱然我依然摸不準他的心思,至少能猜個幾分。但我不能跟他講心裡的秘密,他還太小(好吧他表現得就像一個小大人,但言行再成熟內在還是一個小孩子),不能也不會理解,他受的苦我都看在眼裡,我怎麼還能將這些額外的負擔加諸一個幾歲的小孩身上,解釋給他聽我們日後將如何相遇如何被謎團纏繞,還有我是怎麼追他追到一百多年前。我連自己都還沒能將這些種種理出個頭緒,也許永遠都不會有明白的一天。
我也不想再想這些有的沒的,我已經丟了悶油瓶,我不能再把小瓶也丟了。
我抬手用手指梳著小瓶的頭髮,烏黑的髮絲不長,梳理起來很簡單。我們吳家遺傳的髮色偏淺,在陽光下某些角度會看成深棕色,但小瓶的頭髮卻是真正的烏黑,沒有因為以前的營養不良而褪色,襯得小臉越發的白嫩。
又該剪頭髮了,看,劉海都要遮住眼睛了。
“小瓶,過了年哥哥幫你剪髮好不好?”鑑於我上一次慘不忍睹的手藝,我怕小瓶不樂意我幫他,於是出聲問道。
小瓶沉默地點點頭。
我並不是一個很敏銳的人,沒有悶油瓶的精睿,也不像胖子那樣粗中帶細,可我還是感覺到,小瓶對我隱隱的疏離。
我暗暗嘆了一口氣。
小瓶太敏銳,又太內斂沉默,他對我的心思我估摸著是依賴猜忌各佔一半——或許是依賴多一點?
我知道小瓶很喜歡我,又怕我另有所圖。
這也沒辦法,誰叫他是張家教育下長大的孩子,而我一邊對他好一邊總是會想到悶油瓶呢?
我坐在小瓶身邊,沒有再說什麼。
其實我真的想過不顧一切跟小瓶全盤托出,又怕他太小接受不能,只能一直壓著——也或許,是我潛意識中不願跟小瓶多說。就我所知悶油瓶從小到大都沒有享受過什麼溫暖,他一直為張家活著。為了張家這個莫名其妙的責任在佈滿荊棘的道路上走著,萬千痛苦穿身而過依舊淡漠。
我不想小瓶小小年紀就知曉這麼殘酷的事情,我想讓悶油瓶起碼能有一點點比較像童年的無憂無慮。
我的心思,小瓶不懂,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他說,只是陪著他坐著,一起守歲。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都快睡著了,小瓶還在那兒發呆。看了看時間,竟然已經十一點多了,我陪著小瓶發呆這麼長時間了?
我想起悶油瓶就算冷場也死活不會先開口的悶騷個性,心知再這樣悶下去就真沒完沒了了,於是大聲道:“我餓了。”
小瓶抬頭看我。我連忙說:“小瓶陪哥哥吃東西吧。”同時把剛剛帶回來那一堆的食物開啟。可是本來是色香味俱全的美食被我這麼亂糟糟地塞在一起,其實變得有點噁心。我看了看小瓶,斟酌著要不要帶他去廚房偷吃的。一般來說,除夕夜的東西都是吃不完的。雖然都是剩菜,但起碼是分盤子裝的,不像我這些混在一起的噁心。
一隻小手從旁邊伸過來,一點都不介意地抓了一塊牛肉塞進了嘴裡。
我知道食物對於悶油瓶而言只是填飽肚子而已,並不在乎味道,小瓶隱隱有這個趨勢,可我實在不想讓他大過年的也吃這些。我拉住他再伸過來的手,說道:“我們去廚房偷吃的好不好?”
小瓶搖搖頭,面無表情地說道:“你說過的,不能浪費食物。”
我愣了一下。
以前在山洞給小瓶做宵夜的時候,小瓶吃不完的都進了我的肚子。小瓶後來問我,既然我也吃為什麼不多做一點。我就跟他說我吃不吃無所謂,只是看你吃完還有剩,覺得不能浪費食物就吃掉了。
我說過的話,小瓶真的都有放在心上。
我想他大概是想明白了吳邪哥哥的好,所以態度軟化了——至少我希望是如此。如果小瓶真的跟我鬧脾氣,老實說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哄他。
小瓶抓了一塊雞肉,頓了一會兒,居然遞到我嘴邊,墨黑的眼睛盯著我看,吐出一個字:“吃。”
我乖乖張嘴讓小瓶喂進我嘴裡,發現小瓶黑亮亮的眼睛多了一分光彩。
呃,我做了什麼讓小瓶高興的事?
我那時候想不明白,後來有一年我跟悶油瓶吃年夜飯的時候,他用筷子夾著一塊豆腐塞進我嘴裡,眼神不似往日的冷淡,帶著一絲柔和。而又在很多年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因為很多年以前,我對小瓶說過,年夜飯,就是要一家人相聚團圓在一起吃飯的。我也才知道,那時候小瓶對我的依賴遠遠大於我的想象。他已把我當做他唯一的至親,害怕我會突然離開。
此時我看小瓶一點也不介意,也不願去廚房,只能陪著他一起吃。
小瓶又塞了一塊年糕給我,然後就去捏那餃子。
說實話,張家的餃子味道很不錯,皮薄餡多,一口咬下去,香得不得了。不過那是剛出爐的時候,現在餃子都冷了,味道是大打折扣了。
小瓶咬了一下,突然吐了出來。
在餡料中間,我看見了一枚銅錢。
“小瓶運氣真好。”我笑著把銅錢拿出來,“聽說吃到這個,新的一年會有好運氣的哦。”
小瓶眨了眨眼,接過了我手上的銅錢,歪著頭去研究那個銅錢,劉海的影子在一邊臉上浮動。相處了幾個月,我對這孩子不經意的賣萌的抵抗力一直沒有提升,伸臂就把他摟進懷裡,去捏他臉上的嬰兒肥。“是不是不信?嗯?吳邪哥哥有騙過你嗎?我說會交好運就會交好運,小瓶新的一年一定健健康康、快快樂樂、心想事成的!”
——哎喲,好像扯得太誇張了,要是這孩子想要天上的星星,我哪裡找木頭來搭梯子啊?
小瓶當然不會像我腦補的那麼不靠譜,看了一會兒就把銅錢收兜裡了,黑亮的眼珠子閃耀著神采,嘴角雖然還沒彎起,但我一眼就看出他心情變好了。想不到原來小瓶也挺迷信的,一個餃子裡的銅錢就能討得悶大爺龍顏大悅了。
我得承認我是個孩子奴,小瓶心情好了,我馬上也快活起來,又有精力跟他鬧了,兩隻手捏著他的臉皮想讓他表演個露齒笑。小瓶也不推搡,一個竄身就跟泥鰍似的從我懷裡滑出去了。我正想說什麼,低沉悠揚鐘聲便遠遠傳了過來,整整十二下,響徹整個張宅。
小瓶去推開窗,我走到他身後,一抬頭,便看見一個紅色的煙花在天空爆裂開來,流光四散,綻放炫目的光華。
“新年快樂。”小瓶拉了拉我的衣服下襬,小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