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最後一節課，同學們紛紛離開教室，楊濤把書包甩在肩頭正要走，班主任文老師突然把他叫到了跟前。

“楊濤，不是提前通知大家昨天要開家長會的嗎？你爸怎麼沒來呀？”

楊濤清秀的臉上結了一層冰，“他忙著殺豬呢，沒空！”

“你這孩子！”年輕的女老師忿忿地瞪了楊濤一眼，耐下心來囑咐道，“明天務必讓他來一趟，或者其他親戚也行，怎麼也得有個人來啊！”

“知道了。”楊濤悶著臉扔下三個字，不等文老師說完，就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吃過晚飯，楊濤趴在桌上寫作業，高駿看著他咬著筆桿狂皺眉頭的樣子，不由得笑了笑，饒有興趣地拿起他的作業題看起來。

楊濤仰起頭注視著高駿，頭頂上霧氣繚繞的燈光像打碎的鑽石灑在他純澈的眸間，星星點點，幽幽地閃爍著。

高駿掃了兩眼，尷尬一笑，“是挺難的哈！”

楊濤沒有笑，依然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樣子，令人猜不透所思所想，頓了一會兒，他突然說道：“明天，你去趟我們學校吧。”

“啊？去你們學校？幹嘛啊？”高駿一愣，不解地問。

楊濤倒是不客氣，直截了當地解釋，“老師要見家長。”

“見家長？”高駿更驚訝了，“你讓我去！？”

楊濤肯定地點點頭。

“可是我……我……”高駿面露難色，卻又不忍心拒絕，楊濤沒有再多說什麼，只是安靜地望著他，眼神中帶著央求的意味，高駿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那好吧……”

得到了滿意的答覆，楊濤低下頭去繼續寫作業，連句謝謝都沒說，高駿愣愣地看著那個傢伙，有些神思恍惚，這孩子雖然年紀小，但身上總是散發著一種強勢冷厲的氣場，叫人無法抗拒，高駿感覺自己已經完全受他的控制了，不然為什麼對任何事都不上心的他，居然變得這麼熱心腸了呢。

次日，高駿真的來了學校，見到了文老師。

不出所料，文老師顯得十分意外，她推了推架在鼻樑上的那副眼鏡，上下打量著眼前的男人，“你是楊濤的什麼人啊？”

“我……我是他表哥。”高駿已經很久沒有再到過學校，更別說是以一個家長的身份，所以看起來難免有些侷促，“您找我有什麼事嗎？”

“哦，是這樣，楊濤的成績一直比較差，性格又有點古怪，不愛和同學交流，以前就是這樣，從少管所出來以後，就更沉默寡言了，時間長了，我怕影響他的身心健康。”文老師很負責地說出了內心的想法，“我知道他的家庭情況，他會變成這樣，和他家裡發生的變故不無關係，只是，您作為家長，應該多關心關心他，還有啊，好好管教管教，讓他不要老是欺負同學。”

高駿目光一定，心下琢磨著老師的話，似乎說的這最後一句，才是她所要表達的重點。

“欺負同學？”

“是啊，班裡有的男生比較調皮搗蛋，有時會故意戲弄他，嘲笑他是罪犯，因為這個他沒少和同學打架，有一次他和同學打起來，班長跑過去拉架，結果……結果他……”

“他怎麼了？”高駿心頭一緊，忽然覺得異常不安。

“他居然挑釁似的抱住班長親了他一口，氣得班長也跟他打了起來。”

高駿故作輕鬆地笑笑，“哦，班長一定長得挺可愛的吧？男孩子嘛，喜歡班上的女同學也沒什麼好奇怪的。”

文老師很鬱悶地打斷了他，“班長是個男生。”

高駿瞬間全身僵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對楊濤這孩子，我們老師能想到的辦法都用了，可他根本不把我們放在眼裡，作為老師我已經無能為力了，希望你能抽出時間好好教育他，讓他把心態放正。”文老師說得語重心長，語氣十分懇切。

高駿只得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恭恭敬敬地對文老師道別之後，才緩步走出了學校。

正午的太陽照在身上，倒映出一個滿是惆悵的影子。

離開學校，走在人來人往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汽車鳴笛聲、商販叫賣聲和孩子們奔跑嬉鬧的聲音不絕於耳，如此熱鬧的街頭，卻留下了一串寂寞而沉重的腳印。

高駿把手插在衣兜裡，邊獨自行走邊回憶著文老師說過的話，心裡漸漸湧出了難言的苦澀。

——“楊濤性格古怪，沉默寡言，不愛和同學交流，因為被嘲笑是罪犯，常常和同學打架……”

如果我是他，說不定比他更糟……高駿如是想。

徐徐和風不斷拂過，衣襟隨風翻飛，高駿的身影停在光明路派出所門前，考慮了良久，還是踏進了派出所的大門。

“你是來報案的？”小張看到一個年輕男人遲疑著走進來，從座位上站起身問道。

高駿將目光轉向小張，猶豫了一下後，說明了來意，“哦，我是住在附近迎春巷的，請問是您這裡負責管轄吧？”

“是啊，有什麼事嗎？”

“迎春巷裡有個孩子叫楊濤，我想跟您反映一下他的情況。”

“楊濤？”小張一聽這個名字，臉色當即一變，提心吊膽地問，“他又惹事了？”

“哦不不，那倒沒有。”高駿連忙擺手。

小張神色緩和了些，走到辦公室裡對一箇中年男人說了幾句話，然後衝高駿招了招手，示意他過去。

高駿走到那個中年男人面前，小張對他介紹道：“這是我們王隊，你直接跟他說吧。”

“哦，好。”

“你坐吧。”王戰龍讓高駿坐到了旁邊的椅子上，詫異地看著他，“楊濤怎麼了？”

高駿略顯緊張地搓著手，努力平定著惴惴不安的心緒，說道：“警察同志，我是楊濤的街坊，我看到那孩子總是受他後爸的虐打，還常常被趕出家門，實在挺可憐的，不知您能不能幫助他……”

高駿心裡很沒底，也知道警察未必願意去操心這家長裡短的“小事兒”，果然，他的話還沒說完，王戰龍就露出一副愛莫能助的神情，“關於楊濤的事，我倒是也知道，為這個我們也沒少做劉大國的思想工作，可是那個傢伙就是頑固不化，我也沒辦法。”

高駿心涼了半截，但他還不願放棄希望，“那您這能不能查到楊濤其他親人的資訊？或許還有別的親戚能夠收養他。”

“他爸很早就去世了，他那邊的親戚我也不太清楚，他媽是獨生女，不過倒是有個遠房的哥哥，也就是楊濤的舅舅……”

高駿聞言立刻興奮起來，迫不及待地請求，“那您能不能告訴我他的電話和地址？”

“可以，我讓小張給你查一下。”

等了一會兒，小張將一張紙條交給了高駿，上面寫有楊濤舅舅的地址和電話，高駿道了謝後，匆匆趕回了家裡。

高駿是滿懷期待的，還以為自己抓住了一線希望，他心下考慮著，楊濤畢竟才十四歲，還太小太稚嫩，他應該有個家，有個能接納他的家，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僅靠著一個陌生人的同情和憐憫來度日。

到家後，等楊濤放學回來，高駿做好了飯端到桌上，熱情地招呼他一起吃，還不停地給他夾菜，讓他多吃點。高駿想著，如果楊濤真的去找他舅舅了，那以後，也許他們就很難再相見了，趁還能一起吃頓飯，就吃得愉快一些吧。

楊濤察覺出了高駿奇怪的表現，但他什麼也沒說，安靜地悶頭吃著飯。

吃過飯後，天色漸漸暗下來，高駿開啟燈，從衣兜裡掏出那張紙條，交到了楊濤手裡。

“這是你一個遠房舅舅的地址，你去找他吧，畢竟是親戚，他肯定願意撫養你的。”

高駿原本以為楊濤聽到這話會感到高興，心頭會燃起希望的火苗，可是正好相反，當他展開紙條看過之後，臉色卻陡然變得晦暗。

“我找過他。”楊濤把紙條扔在桌上，態度消沉，“我媽剛去世的時候，我找過他……”

楊濤沒有繼續說下去，但這半句話就足夠說明一切了，如果對方願意收養他，他就不可能再回到繼父身邊了。

高駿的心沉到了谷底，半晌無言沉默著。

收拾完碗碟，楊濤趴在小圓桌前寫著作業，倒不是因為他多麼愛學習，可除了寫作業他也無事可做，更不想讓高駿看到他無所事事的樣子而心煩。

趁著楊濤低垂著頭在書本上寫寫劃劃，高駿暗自把那張紙條拿在手裡，披了件衣服走出門去，一直走到巷口對面的公用電話亭，然後按照紙條上面寫的那個號碼打了過去。

電話接通後，高駿趕緊說明了自己的意圖，並且用真誠懇切的態度請求對方，希望他能夠幫助楊濤。

“楊濤畢竟還是個孩子，您是他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了，請您幫幫他吧。”高駿本來是個局外人，可現在他卻替那個認識不過半月的男孩，再三懇求著，“楊濤很懂事的，他只是需要一個家，需要可以關心照顧他的家人，他不會拖累你們的。”

電話那邊始終推脫著，無論高駿怎麼說，都是一副冷漠的態度，“不是我不管他，今年我女兒要上大學，可是我和我老婆都下崗了，自己的女兒都不夠操心的，哪有多餘的精力照顧他啊！”

高駿不想放棄這個唯一的希望，仍舊努力說服對方，可還沒等把話說完，對方就已失去耐心，倉促結束通話了電話，聽著那一串冰冷的嘟嘟聲，高駿終於認識到，其實楊濤早已成了孤兒，和自己一樣，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孤兒。

無力地從電話亭裡走出來，高駿的身影顯得格外頹廢，但心情還算平靜，因為他突然想起，那個人並不是楊濤的唯一希望，不是還有他在嗎？大不了自己陪著他，反正他高駿也是孑然一身，沒什麼可顧慮的。

想到這，高駿黯然神傷地嘆了口氣，轉身打算回去，剛一抬頭，卻看到楊濤就站在面前不遠處，正神色惆悵地看著他，高駿心頭一緊，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跟過來的，剛才那通電話裡所說的，他一定都聽見了。

高駿定了定神，走到楊濤面前，衝他微笑了一下。

“你不是說你不會趕我走的嗎？”楊濤冷冷地問，看上去似乎有些失望。

看到楊濤眼裡濃郁的悲傷，高駿鼻子一酸，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喉嚨裡，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小子，我沒要趕你走，真的，我向來說話算數。”高駿儘量讓自己保持微笑，親切地攬住楊濤的肩，“走吧，咱回家。”

“你真的不會趕我走？”楊濤任高駿攬著自己沿著巷子往回走，只是昂著頭望向這人的側臉，目光透出懷疑。

高駿思忖了一下，正色道：“你得先答應我一個條件，只要你答應我，我就不趕你走，除非你自己要離開。”

“什麼條件？”

“不許和同學打架。”

聽了高駿的話，楊濤驀地低下頭不說話，好半天才悶悶地吐出三個字，“知道了……”

雖然自己的期望破滅了，但高駿卻覺得心又踏實了下來，如果那孩子真的走了，不再回來的話，說不定自己還會放心不下呢，高駿對自己說著，撫在楊濤肩頭的手又緊了緊。

楊濤安靜地跟在高駿身邊回到巷子裡，肩上那隻手特別溫暖，楊濤彷彿能感覺到，蒙在自己心上的一層冰正在慢慢消融……

又在工地上忙碌了一天，月色闌珊時，高駿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家中，桌上擺著做好的飯菜，上面還罩著一個竹罩子，也不知楊濤是自己琢磨的還是跟誰學的，做飯的水平倒是一天比一天好了。

高駿吃過飯後，下樓在巷子裡繞了一圈，沒找到楊濤，便又爬上天台，看見他果然在那裡，正蹲在一個六七歲大的小丫頭身前，對她說著什麼。

“這是你妹妹吧？”高駿湊過去，端詳著小丫頭俏麗可愛的面容。

“嗯，叫璐璐。”看到高駿，楊濤起身站到了他身旁，“趁這會兒我後爸不在家，領她出來玩。”

“哥，他是誰？”劉璐追在楊濤屁股後面，拉著他的手躲在他身後，探出小腦袋怯怯地望向高駿。

高駿被逗笑了，故意做出嚇人的表情，“我是大魔王，來抓你的！”

高駿一臉猙獰的模樣，非但沒有嚇到劉璐，倒惹得小姑娘咯兒咯兒地笑起來，露出一口小白牙，看到妹妹笑得那麼開心，楊濤的嘴角微微上揚起來。

“哥哥，幼兒園老師教了一首歌，我唱給你聽！”

總是一副淡漠樣子的楊濤，此刻眉眼間卻流動著絲絲暖意，如同含苞的蓓蕾，在皎潔的月光下靜靜綻放。

“你唱，哥聽著。”

劉璐甩甩羊角辮，邊跳邊唱起來，“我們的祖國是花園~花園裡花朵真鮮豔~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小姑娘天真無邪的樣子映在高駿和楊濤眼裡，美好得像一場夢一樣。

高駿分明看見，在劉璐唱歌的時候，楊濤漸漸露出了微笑，淺淡的，卻直擊人心。

高駿幾乎失了神，他從未見過楊濤露出笑模樣，那個少年總是冷冰冰的，好像對任何事都漠不關心，對任何人都無法付諸感情，但這一刻，他分明微笑了，明淨柔和的月色下，他的笑靨是如此明麗動人，純淨無暇，帶著少年最質樸的美，漫天繁星將璀璨的光芒傾灑在他的周身，襯托著他青澀而俊美的身影如同一幅色澤淡雅的油畫一樣賞心悅目，映在高駿的眼波中，過目難忘。

“唱得真好啊！”高駿回過神來，笑著鼓了鼓掌，“應該給你獎勵！”

劉璐一聽興奮地蹦蹦跳跳，“我要獎勵，我要獎勵！”

高駿臉上的笑意更深了，從兜裡掏出零錢遞給楊濤，“給妹妹買點好吃的去吧！”

楊濤怔怔地看著高駿，猶豫著，沒有去接，高駿直接握住他的手，把錢塞到他手心裡，“去吧！”

楊濤沒再拒絕，默默地看了高駿一眼，拉著劉璐的手下了天台。

從商店裡出來，楊濤剝了一塊大白兔奶糖，喂進劉璐嘴裡，看著妹妹興高采烈地吮吸著口中香甜的糖汁，臉上露出滿足的神情。

“哥，那個魔王叔叔是什麼人啊？”

楊濤忍俊不禁，“不要叫魔王叔叔，要叫他高叔叔。”

“嗯，我記住了，高叔叔。”劉璐牽著哥哥的手，跟著他往回走，“那他是什麼人啊？”

楊濤不知緣由地沉默了一陣，嘴角牽起溫暖恬淡的弧度，“他是好人。”

“嗯，我記住了，高叔叔是好人。”劉璐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懵懂地點著頭。

楊濤把劉璐送回家後，順著那條熟悉的小路繼續往裡走，他抬頭望著那幢沉寂無聲的平頂樓，望向那扇映出朦朧燈光的窗子，漂泊無定的心彷彿找到了歸宿，在母親過世之後，這還是楊濤第一次找到了歸屬感。

在那個原本與自己並無關係的陌生男人的身上，找到了歸屬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