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我是個很無恥的人,不知道為什麼身邊人卻總是對我稱讚有嘉。比如我父母丶我姨婆,會在外人面前讚我顧家,有交帶,說我雖稱不上事業有成,但肯捱肯搏。我同居人有次帶上我跟他新認識的一群朋友食飯,他說我是他最要好最特別的朋友,又在別人面前跟我勾肩搭背,到了第二日他上班,他的同事跟他說 :「昨天你那朋友跟你真要好。」我同居人便答 :「其實我跟他一起住。」當他回家跟我說了這一切,我很冷靜 :「所以你變相出櫃了嗎?」我同居人上前輕輕抱著我,用他的手臂在我身邊圍上一道不鬆不緊的籬笆,他笑得燦爛丶乾淨,一句話也沒說。我心內受到百般震盪 : 我見過他很多種不同的笑,嗤笑丶冷笑丶假笑丶疲累的微笑,都未見過他笑容裡包含著一種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與希望,像是黑暗中一道曙光,脆弱而又那麼義無反顧地劈下去堅硬碩大如岩石的黑暗裡。
我每次聽到他人讚我,內心就有股搬不走的壓力,每吸一口氣,都感到胸口下那一塊突兀的東西,於是我的呼吸變得愈來愈急促。那些不應放在我身上的讚美使我心虛,我從來不是那麼好的一個人。
我出去工作,只是很現實地想,我又沒能力讀上去,又剛好有手有腳有力氣,就去找點錢,讓我妹妹實現我父母的夢想——升大學。我只要滿足我家人的一切要求,就能平安無事處在家裡,不用心煩,也不會被任何人指責——這一切只是為了我個人心安理得,與什麼為人設想丶孝順顧家的偉大精神毫無關係。
我最怕別人讚我丶將一頂頂不符合我原意的大帽子扣到我頭上,然後拖著我沉重的身體,遊街示眾,讓人從大老遠處便看見我頭上的高帽,紛紛說「他真是個好人」丶「他真是個乖仔」。
我想做一隻小鳥,有事就飛到天空。小鳥又無法久留於同一處地方,如此,不能讓任何地方的人熟悉自己。走得瀟灑,來去無蹤,不牽涉入任何關係裡。
又沒有名字。
我同居人的朋友很快接受了我同居人是的事。這年代的人習慣了同時擁有不同身份或性別,有時男人寧可當個女人,有時女人必須自我武裝成男人,有時樂於做個不男不女的東西,就可以某些時候做女人,某些時候又做男人。更多選擇。同志是個愈來愈普通的身份。假如我讀書的年代就能有這麼開放的社會,說不定我會跟我曾經的摯友講 : 我一不喜歡可樂糖,二不喜歡你識女仔。
我同居人跟他朋友講過,我當初如何為他付出丶如何改變他的人生丶如何將他的人生導回正軌。我一直想跟他說 : 這一切並不是那麼偉大的事,而我只是個優柔寡斷丶時常心軟的人。我同居人有次帶了我上他老家食飯,他特地挑了他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帶我上去。他母親是個風韻猶存的婦人,一見到我同居人便雙目含淚,擁著這個長高了許多丶壯實了許多丶開始由少年變成年青男人的兒子,我清晰地見到婦人的眼淚本來都是黃豆般圓潤的,一遇上嘴角兩邊長而深的法令紋,便成了兩條極幼的支流,一直流下去,溼潤了她兒子的前襟。
我同居人在進門之前冷漠地說 :「我帶你返來,是要告訴他們 : 同志也有真感情丶也有幸福,也能穩定。我的選擇既非不正常也非變態,我只是選擇一條會讓自己快樂的道路。」可是,我同居人一擁著他母親,原本黑白分明的大眼用力眨了好幾下,眼白由白色變成粉紅,咬緊牙關,瞪大雙眼到幾乎眼珠也要凸出來的地步,我同居人還是不肯讓他自己掉眼淚。
因為他說,他快樂,快樂不應該哭。他說,他無錯,從來無做錯,不必為用眼淚去贖罪。
我不知道我同居人在見到他母親那刻,心裡有何想法,我所能見到的,只是他眼白裡的紅筋。
他母親用一種看著可疑人物的眼光盯著我,我同居人拉著我的手,說 :「如果沒有他,我不會回來見你。是他讓你今天見到我。」
接著,他母親用一種極複雜的目光凝視著我。我趁我同居人沒注意時,微側開臉丶望著鋪了淺灰色菱形磚的地板,生硬地避開她的目光。活到這個年歲的婦人最是心水清,我自覺沒可能透過她眼睛的考驗。她若是望見我雙眼,必然看出我沒有我同居人眼裡熾熱的感情。我只是一塊溼了的黑炭,無論是多熱烈的火都不能使我發熱。妙想天開,常常用各種方式試圖燃燒自己,好為他人的生命帶來一把鮮豔的火焰。當我發覺無論怎努力丶也燒不起來時,我就用一層層報紙將自己封得嚴密,再在報紙外點一把火,外人看了,便以為我在為他們發熱丶我在為他們燃燒,卻不知我內在仍是一塊溼炭。
我怕我同居人過早知道這個事實後,會毅然放棄他剛剛選擇的這條路。我不知他行這條路是好或壞,我只看見膚淺的證據 : 他笑多了 ; 他每月賺的錢多了 ; 他住的地方大了 ; 傢俱多了 ; 他吃得比以前好了 ; 他身邊的朋友多了 ; 他不再幫人帶貨了。我看不到任何理由讓他放棄這條剛剛選擇的路。
我深知自己這樣做,很自私。我無疑幫他選擇了一條我認為他應該要行的路——我所用的手段是欺騙他的感情,令他相信我愛著他,所以他亦要為我改變。我很怕,有一天他知道我的想法後,會走回以前的舊路,並走得更歪更徹底。我在網咖見到過許許多多像我同居人那樣的人,他們迷失於廉價的性愛丶狂喜的毒海丶刺激的賭海,不能自拔,只有死亡讓他們解脫。我對那些人沒有責任,看著他們變成那樣,心裡只有淡淡的無奈,可若我同居人走上那種路,我心裡便不只有淡然的無奈。
不知道我這種想法是否基於所謂愛情。但我同居人說是,我就姑且讓他這樣相信。一種白色謊言。所以我不喜歡白色,就因我太清楚白色的虛偽,如我身上每一分每一寸面板,覆蓋我底下豔紅的血肉與白森森的骨頭與油黃色的脂膏。
我同居人的母親雙手捧著一碗湯,放在我面前,留我在她那處食了一餐午飯。我對那碗湯的樣子有很深印象,那像一碗稀釋了的泥漿,用匙羹一攪底,便浮上許多豆泥。有一種缺乏味精的清淡。玻璃碗口崩了一兩個口,碗邊寫著「萬壽無疆」。我之所以記得那麼清楚,是因為我盯著那碗湯的時間,比我看著我同居人跟他母親的時間要多。
我常常在心裡指責自己的無恥。我的無恥比他人的也許複雜一點。外界人視我為一個生生性性丶腳踏實地甚至是忠於愛情丶思想簡單的肥仔,但我常常想別人知道我的無恥——有一種無恥的人不肯承認自己無恥,我比他們更低等,我想每個人指著我鼻子罵我無恥,使我心裡安樂。可是我的心軟使我無法坦然表達出我的無恥,我怕他們知道真相後會失落丶會委屈。所以我一直既想無恥,又怕被人知。
後來,在這一日,我廿三歲的生日裡,我誤打誤撞實現了我長久以來的願望——
一次過讓全世界的人看清楚我的無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