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來的時候外面的天還黑著。

我側過身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屋裡面也挺黑的，模糊的臉，模糊的眉眼，但就算是閉著眼我也可以清晰地描繪出來。

忽然，他的手腳開始不安地掙扎起來。

“求求你，放了他……”

“囡囡，囡囡……”

“求你了，不要，不要……”

我皺著眉握住他在胸口上胡亂抓著的手，用力搖晃著他。

“醒醒，洋洋，你在做噩夢，快醒醒……”

“不要！”

手心裡的手全是汗，然後猛烈地一震，他睜開眼瞪大眼眶看著我，大口大口喘著氣。

“洋洋。”

我把他撈起來抱在懷裡，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道：“沒事的，不過是做了噩夢而已。”

懷中的身體僵硬了一下，隨後越抖越厲害，我的胸膛已經是溼潤一片了。

“洋洋。”

我捧起他的臉，給他擦著臉上的淚水，但淚水還是不斷地往出湧。

“你哭什麼？沒事了啊，噩夢而已。”

我上一次見他哭成這樣，還是在很多年很多年以前我們被迫分開的時候，他這個樣子大概也只有我看得到，誰會想得到他這樣的人會哭得比個小孩子還不如呢。

到底是什麼樣的噩夢啊，我重新把他摟緊懷裡，抱著他的頭親吻他的頭髮。

“對不起。”

他悶悶地說。

我笑了笑：“說什麼對不起，都到了這個時候了，我們兩個已經沒有誰對不起誰一說了。”

“沒能救得了你，對不起。”

我全身劇烈地顫動了一下，愣怔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苦笑道：“那麼久遠的事，我都忘了，你也忘了吧。”

是做了這樣的噩夢嗎？

也許是忘記了六年，即使後來回憶起來，也似乎像是上輩子發生的事。那件事，傷害我最大的其實是張弛，可是我連張弛也似乎沒那麼怨恨。也許在我的潛意識裡，我真得把它當成什麼群魔亂舞的性派對了。

“我也以為我可以忘了的，已經好多年不做這個噩夢了。”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頹然地低了下去，“那個時候，我聽著你的聲音，我瘋了一樣的想要去救你，可是我拼命地走，拼命地走，卻怎麼也到達不了。我從來沒有像那個時候那麼覺得自己沒用，我明明知道你正在被折磨，我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的痛苦，可是我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真得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說著說著又開始啜泣起來，我能想象得到他那個時候的恐慌以及絕望。

不然也不會出車禍吧。

如果他沒有出車禍，即使是發生了那樣的事，他也可以在之後守著我，也許久而久之，我們就一起忘掉了那件事。

那樣的話就不會有那六年的錯過，也不會有現在的這兩段悲劇的婚姻。

一生中最美好的年華，我們都在陪著別人過。

可見冥冥之中，老天爺還是見不得我們好的太過容易。

所有人都會覺得這件事的最大受害者應該是我，連他也是這麼認為的，其實只有我知道最大的受害者是他。他一直活在這樣的噩夢裡，內疚著，痛苦著，掙扎著，哭泣著。

所以我才不敢靠他太近，和我在一起的話，一輩子都忘不掉的吧。可是如果我不陪著他，不管他的話，大概他會一直被禁錮在那個噩夢裡吧。

“囡囡，我以為我已經不恨他了，可是現在，卻恨不得殺了他。”

我再次捧起他的臉，他的眼睛裡全是一種我不熟悉的神情，有著嗜血的仇恨。

其實一個人恨什麼人和他在乎什麼人是相關的。我不希望他被仇恨牽絆，何況那仇恨本身就不單純只有恨。

“說什麼殺不殺的，”我輕輕摸著他的頭髮，“那是你哥哥，你能把他怎麼辦呢？我們都忘了吧，你看我就忘了。”

後來我廢了好大的力氣才把他哄睡著，天已經微微亮了。我給他蓋好被子，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最後嘆了口氣，起身抽出支菸吸。

其實我真得忘了，如果不是被以這種形式提醒起來的話。

“爸爸起床！”

“喵——”

我拉開窗簾，清晨的陽光以一種明媚的姿態照亮房間裡的一切。大床上，一個小男孩和一隻大貓咪使勁地拉扯著被窩試圖叫醒被窩裡睡懶覺的人。

“嗚——”

被窩裡只露了半個頭的男人緩緩睜開惺忪的睡眼，慵懶地伸出胳膊摟住小孩子壞心眼的用鬍渣蹭他。

小孩掙扎著嚷嚷道：“呀！爸爸討厭！”

就連貓咪也替小孩表示著抗議：“喵——”

我靠著窗戶看著他們，忽然覺得美好的人生大抵就是這樣的。

“早上好。”

他終於和小孩子玩完了，看著我露出撒嬌的表情。

我也衝他燦爛一笑：“快起床吧，帶十五去吃飯，十五都已經洗漱好了呢。”

吃過飯之後他帶十五去見媽媽，我回公司。

“開元那邊最近已經在投入一期資金了，催我們儘快往進投呢。”

周可邊說邊拿餘光瞟我，賊眉鼠眼的。

“先拖一陣子，等他們全投進去了再說。”

我低著頭把手上的檔案處理掉，再抬起頭髮現他居然還在。

“你還有什麼事？”

我皺著眉沒好氣的問。

“老大，你手機昨晚上關機了，大嫂就把電話打我這了，我說你最近一直忙於工作，忙得什麼多餘的空也沒有！”

周可一有機會就在我面前表決心。啊！老大！看我對你多忠貞！

我冷笑一聲：“這本來就是事實！”

周可也冷笑了一聲，一副裝什麼呀的表情晃悠了出去。

我長嘆一口氣，仰頭看著天花板直覺得想去死。

還有Kim啊！

我低下頭看了看手指上的戒指，苦笑著拿起電話：“喂，Kim.”

“知道給我打電話了？”Kim在電話一邊冷笑道，“我差點就要報失蹤人口了。”

“Kim.”

我乾巴巴地叫了他一聲，忽然有些鼻酸。

“嗯？咱媽最近身體怎麼樣？公司執行的還好吧？還有，你想我沒？”

Kim的聲音聽起來很開心，我忽然覺得自己真得是太過殘忍。

“Kim,我全都想起來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終究該面對的要去面對，這一次，無論如何我都不要再逃避了。

“……”

那邊忽然的沉默讓我如坐針氈。

“我這邊都處理好了，我原定下週三回國的。”

Kim乾巴巴的聲音聽起來完全失去了生氣，他其實原本是打算把這個訊息當成驚喜告訴我的吧。

“好，那我們回來再聊。”

Kim回來那天我早早的就等在了機場，他看起來依然年輕英俊，風度翩翩，就和我十八歲那年見到他時一樣。

我快步走過去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然後捧住他的臉在他的嘴唇上大大地喯兒了一口。

“你幹嘛啊？”Kim被我突如其來的熱情嚇了一跳，把我從身上拉下來，寵溺地揉搓著我的頭髮。

“彰顯領土主權啊！”我撇著嘴瞟了一眼剛剛和他並肩走出來的女人。

“啊，這位是Lily，剛在飛機上認識的。”

Kim笑著向我介紹，我也擺出一副瀟灑的紳士姿態向她伸出手：“Pity.”

她表情僵硬地和我握了握手：“那個Kim，我忽然想起來我還有事，我先走了。”

“你嚇到她了。”

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Kim笑著說。

“還好意思說，”我白了他一眼，義正言辭道，“就該擺出拒絕女人的姿態！”

直到兩個人都已經坐在了高階的包廂裡，我才忽然想起來我們其實是來談離婚的。

“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還是Kim先開的口。

“第一天見到他，你和他吵架的時候。”

我盯著杯子裡的酒，發出的聲音有些悶。

“原來那麼早就想起來了，”Kim苦笑著，“我以前想過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來了會怎麼樣。”

我也笑了笑，看了他一眼：“會怎樣啊？”

“嗯……一句話也不說先衝上來揍我一頓。”

說完以後他自己也覺得好笑，我伸出一隻手抱住他的頭抵在我的頭上，低聲說：“傻瓜，我怎麼會那麼做，我可一直是愛老婆的好男人。”

本來是想開玩笑的，結果說出來卻一點也不像玩笑。

“從來都沒有停止過出軌的好男人。”Kim也開著玩笑，卻說著說著就哽咽了。

“但我午夜十二點前一定會按時歸家。”我也接著哽咽起來。

在過去的六年裡，從來也沒有像這一刻覺得Kim對於我的重要性。

我一直覺得我至始至終沒能愛上他，但卻最終願意和他結婚，和他過了三年的婚姻生活，這說明他在我心裡不可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我說我愛你不是騙你的。”Kim抬起臉看著我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

我點著頭，眼眶早已發紅：“我知道”。

我是直到清醒以後才和我爸媽取得聯絡的，也就是說當年Kim是一個人把一個差不多痴呆掉的我從中國搬運到美國的，然後一個人照顧了那樣的我整整兩年。

我至今還記得我清醒過來的那天，他坐在床邊給我講那天早上發生的事，我忽然說“Kim，我想出去走走。”

他手裡的蘋果落在地上一直滾落到床下，他怔怔地看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紅著眼眶說“好”。

在這個世界上，有些東西是無論如何也沒辦法假裝的，比如愛情。

“我是在你出事的第三天接到張弛電話的，我趕去的時候張弛把你裹在被子裡緊緊地摟著，你就像個壞掉的玩具一樣，什麼也看不到，什麼也聽不到，張弛說他不知道該怎麼辦了，他求我救救你。那個時候JOY出了車禍昏迷不醒，我們知道你一定不想讓你父母知道，於是我帶你來了美國。三個月後，張弛告訴我JOY醒了，還有，他結婚了。他在你出了那樣的事然後下落不明之後就結婚了，所以我決定不把你的訊息告訴他。”

那個時候他是因為十五才結婚的，其實到頭來還是因為我的緣故。所以我是最沒資格責怪他的。

“那個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你到底能不能醒過來，只是覺得不能拋下你不管，現在想想，大概那個時候我已經不只是單純地把你當朋友了吧。你是我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病人，再後來，忽然發現原來你是我的情敵，直到最後，對你而言，我也許不過是個床伴而已了。但不論是什麼，從一開始，就一直看著你，漸漸地，連自己也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我發現，我愛上了我愛的人的愛人。愛屋及烏到我這一步，也算是一種境界了吧。”

我緊緊握住Kim的手，想著那些年，想著我們之間。

“後來我發現你把過去的事忘了，那個時候，他已經結婚兩年了，我想你們也不再有什麼可能了，最重要的是，我愛上你了……騙了你，對不起。”

Kim的臉上浸滿了眼淚，我怎麼抹也抹不乾淨。

“對不起的是我，”我吸著鼻子，抬起臉努力地睜大眼睛，“明明結婚的時候說過要一輩子不離不棄的，我食言了，對不起。”

那天我們喝了很多的酒，後來Kim說：“你可不可以最後再做一次Pity.”

胸腔裡忽然燃起了一種和想他一起沉淪的渴望，一種讓人感到疼痛的渴望。

我們在床上翻滾著，叫囂著，哭泣著。

那是我們的愛情，即使還未盛開，卻以衰敗。

我愛他，但最後卻不得不放開他。

因為沒有他我雖會痛，但如果沒有那個人的話，我就會死的。

大概愛也分三六九等。

我們都不能給這份感情投入過多的愛情，所以即使我們相守了六年也不足以構成我們還能繼續相守下去的理由。

Kim原本是打算把事業轉回國內的，可是現在已經沒有那種必要了。

Kim回國的那天我和他一起去送他。

Kim溫和地笑著看著我，亦如過去的那六年裡，對我一次次的包容與忍耐。

我和他在機場緊緊擁抱在一起。

我問他怕不怕引起圍觀，他笑著說反正我以後也不在國內混。

於是我捧起他的臉吻上他的嘴唇，他也激烈地迴應。我們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的唇舌交纏。

他說：“無論什麼時候，我會一直愛你的。”

我從他的口腔裡退出來，看著他迴應道：“我也是。”

忽然，一隻手臂從身後伸到前面把我拉開。

“最後的告別時間到了，從現在開始，他是我的了。”

Kim笑著把我手上的戒指拿下來，最後看了他一眼，又看了我一眼，他說：“我以後再也不要見到你們了。”

說完瀟灑地轉身進了檢票區。

我們一直看著Kim直到他徹底消失不見為止。

“好了，”我轉過臉笑嘻嘻地看著他，“我們回家嘍。”

他笑了笑，使勁地在我的下巴上掐了一下，厲聲道：“以後不許在我面前那麼親別人！當我死人啊！”

“嗯，好。”我吐了吐舌頭，“我揹著你的時候再那樣親別人！”

“你敢！”

我停下奔跑的腳步回頭看著追過來的他燦爛地微笑。

這個世界上沒什麼事是我不敢做的，只是要看我願不願意罷了。

而這件事，我不願意。

只有他，可以讓我不管不顧。

也只有他，可以讓我拋棄一切。

哪怕萬劫不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