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鳴一腳踏進大門便後悔了,只得硬著頭皮,隨那家人往清禪的臥房而來。院落雖不甚廣大,卻安排的緊湊整潔。路過的下人都將時鳴打量幾眼,惹得他很是彆扭。本想同那家人打聽清禪的病況,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正思付著要如何對清禪開口,遠遠的已看見他靠在房門外相迎。
時鳴看他臉色還好,只是微微弓著身子,不等他問候,清禪已含笑,主動請了他進去坐下。望著眼前的菊花茶,時鳴有些歉意的道:“你……好些了吧?”清禪挺了挺胸,若無其事的道:“從醫館過來?休聽那些人混說,我一個大男人,跌兩下哪裡就下不了床了?多謝你還肯過來看我,我不妨事的。”時鳴瞟見他用一隻手撐在椅坐上,不由皺了皺眉。因怕他誤會,又不敢顯出關心來,清了清嗓子道:“四公子……對此事已有所察覺,日後除了與他看病,還是少要過府走動吧。我……我告辭了。”清禪搶著道:“只怕我忽然去得少了,更加會引起他懷疑。”時鳴轉頭瞪著他,那股怒氣又要往上撞。清禪扶著桌子緩緩起身道:“你一見我便躲開,這是從來沒有的事,自然會惹人起疑。我……我不會再提那些話,心甘情願的等著你便是。”瞧著時鳴的臉已經黑下來,忙又道:“你從來也沒問過我,為何對你留情?”時鳴聽了此話,就像讓錐子紮了一下,面上紅一陣白一陣掉頭便走。
清禪望著門口呆坐了會兒,無精打采的扶著腰,往裡頭床上躺下。展開眼前的一幅畫,只見那上面畫著個年輕男子,頭戴軟角幞頭,著一件深綠色盤領衫,眉目朗俊帶著一股英氣。此時正半蹲下身子,雙手擁著個四五歲的孩子說話,眼神中盡顯寵溺之情。原本冷冽的五官,此刻卻變得格外柔和。微微上翹的嘴角,透漏出他鮮為人知的另一面。清禪撫著畫中人的臉,喃喃道:“都說你冷心冷面,哪曾想你也有這般溫柔顏色。只怕我這一生也……唉……”嘆息一回合了眼漸漸睡去。
芳華至晚間睡下時血已然止住,想著同鳳弦白天的行徑,不由得一陣臉紅心跳。胡思亂想一番,好容易才睡著了。
誰知不到片刻,便聽耳邊有人喚自己。此時睡得正香,一時哪裡睜得開眼?恍惚間似個女子的聲音。芳華心上很是驚異,一骨碌兒爬將起來。只見床沿上果然坐著個,頭戴九鳳朝陽冠,身著廣袖百鳥衫裙的婦人。芳華一眼認出是桂聖人,暗自疑惑她乃國母之尊,怎的夜半三更到外臣府上走動?張嘴要叫時鳴,竟發不出半點聲音。桂聖人撫著他的臉笑道:“我的兒,今日特意過來看看你,我便要回去了。”芳華本想下床躲避,無奈身上沒有一絲力氣。只得由著她將自己攬入懷中,哄小孩子一般輕輕拍著道:“娘娘從未抱過你,兒啊,我一旦去了千萬別忘了我。你爹爹身體每況愈下,你時常進宮看看他,勸他要多加保重才是。別恨你爹爹,這十餘年他過得苦啊。”芳華明明看見桂聖人面帶笑容,可那眼中卻滴著淚。一股悲涼之感,從心底慢慢溢位。不覺間已抱住了她的腰,又聽她道:“我如今要走了,你……你便叫我一聲‘娘娘’吧?”芳華急問她要到哪裡去?可偏偏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桂聖人無限眷戀的望著他,絮絮叨叨又說了好些話。直到隱約傳來雞鳴聲,她才臉色一變。將芳華緊緊抱在懷中,不停的喚著他的名字,幾乎哀求的,再一次希望他叫自己一聲“娘娘”。巨大的悲傷將芳華牢牢包裹住,他淚流滿面的,連連喚了幾聲娘娘,可還是沒有聽見自己的聲音。桂聖人好不失望,長長的嘆息聲,讓芳華的心縮成了一團。他猛然瞪大了雙眼,驚恐的看著桂聖人漸漸變得透明,直至完全消失。帳外的蠟燭發出幽幽的光,芳華環視四周,驚出了一身冷汗。正要起身喚時鳴來問,無奈身不能動口不能言,頓時急得大哭起來。
忽然一道白光閃過,睜眼看時早已天光大亮了。
一眼瞧見時鳴坐在床沿上,滿懷憂慮的望著自己。芳華只覺身上汗津津的,連臉上也一片潮溼。想著方才的夢,委實有些太真實了,心中升起一絲不祥的預感。時鳴本想問他做了什麼夢?最終還是忍住了。著人備下熱水,服侍芳華沐浴更衣。待他用過早飯,正準備前往雨露軒處置家事,方將他按在椅中坐了,自家緩緩跪下,儘量放平穩了語調道:“昨晚丑時末,聖人薨世於椒房宮。”看著芳華呆呆的坐在那兒,半響連眼珠兒也不曾動一下,忙握了他的手道:“郡王與世子天不亮便進了宮,吩咐小人……”還未講完,便聽芳華用悶悶的聲音道:“她來向我到過別了。”時鳴愣了愣,遲疑著道:“四郎昨晚夢見聖人了?”芳華別過臉去,時鳴垂目看見他的雙手,正死命的抓緊自己的手。待要安慰兩句,忽聽他有些哽咽的道:“我……我已經叫過……叫過她‘娘娘’了,她……她沒有聽見。她……她是為了我才……才……她有太子,又何必在乎我了?丟了性命不值得……為我不……不值得……”時鳴看他神情不對,忙起身將他擁入懷中,只覺他的身子僵直的挺著,勸道:“四郎,你……你要是難受便在這裡哭一場,好過悶在心裡做出病來。”芳華慢慢抬頭望著他道:“養母在我年幼之時便走了,生母又因我之故也走了。哈哈……底下的人多說你心冷,豈知你比我差遠了。”時鳴一面與他拭淚,一面極力安慰道:“你們雖為親生母子,到底沒有母子的緣分。人已故去,四郎也莫要太自責了。且到床上再躺會兒吧?”芳華忽然立起身來,時鳴一直提防著他,抱住道:“四郎要往哪裡去?”芳華低聲道:“去找件素淨的衣服換上。”時鳴按著他坐下道:“四郎且坐,待我去與你找來。”因芳華自來便喜愛明豔之色,一時三刻要找件合適的,著實將時鳴難住了。
芳華此時腦子裡想的,全是夢裡的情形,彷彿耳邊又聽到了桂聖人的呼喚。不知不覺已來在房門前,神情恍惚的剛邁出一步,便被憑空冒出來的東城給攔了回去。連扶帶拉地讓他坐下,像從前一般攬著他的肩道:“好兄弟,我曉得你心裡不好受。誰也不曾料到,聖人竟去得如此突然。你若想盡一盡母子之情,少時在屋子裡設下香案,多叩幾個頭便是。畢竟你們未曾相認,若讓人瞧見了難免亂猜疑,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芳華默默的點點頭,往裡面親自尋了件,還算素淨的衣服換上。吩咐時鳴,將香案朝著皇宮方向擺好。自己恭恭敬敬上了三炷香,以首觸地連叩了不下八九個頭。那兩個先還忍著,待看見他白生生的額上紅了一大塊時,忙雙雙搶上前去拉住再三相勸。芳華掙開他們的手,低聲叫他們出去勿來打攪。時鳴哪裡肯去,芳華睜著有些充血的眸子望著他道:“你是怕我……不會的,我只想一個人呆會兒。”時鳴待要再勸,芳華便頷首合目不語。東城拉了時鳴一把,邊走邊道:“我們就在外頭,四郎你拜一拜便起來吧。爹爹入宮之時很牽掛你呢。”說罷扯了時鳴出去。
二人每隔一會兒,便悄在門外向內張望兩眼。來來回回的五六趟,見芳華跪在那兒,身子微微打著顫,卻沒有起來的意思。香已燃盡,東城與時鳴方要強行將他拉起來,外頭家人跑進來道:“回二公子,子叔衙內過府拜會四公子呢。”時鳴正納悶兒,鳳弦是太子伴讀,此刻因在太子身邊侍候,怎的會出宮到這裡來?東城道:“可是大衙內?”家人連連點頭。東城心下一喜,抬頭看時,只見鳳簫的輪車已緩緩推了過來。
鳳簫見他兩個都站在屋外,輕聲詢問了幾句對東城道:“他這會子心裡正難受,旁人的話是聽不進去的。你在他身邊放個墊子,我坐著陪他便是。”東城搖頭道:“我正想請你幫著勸勸呢,你怎的還陪著一起……”鳳簫道:“你且放心,他瞧著我這樣自然於心不忍,只當是苦肉計吧。只是,不聽我喚人,你們休得進來打攪。”說罷向前伸出手道:“煩你抱我進去吧。”東城道聲偏勞了,忙上前將他抱起。卻並未留意到,那人臉上細微的表情。
芳華早就察覺有人在身邊,想來不是東城便是時鳴,因此合著眼懶得理會。不知過了多久,聽得耳邊之人低低的哎呦一聲,這才扭頭望去。只見鳳簫盤膝坐在蒲團之上,一手撐著地,一手輕揉著膝蓋。汗順著額頭滑落下來。芳華再不料竟會是他,看他忍得辛苦,只想著起身攙扶。卻忘了自家已跪得兩腿發麻,二人雙雙跌翻在地。芳華正打算喚人,被鳳簫攔下道:“又何必叫他們進來,你同我說會子話不好嗎?”芳華點了點頭,二人互相扶持著在蒲團上坐好。芳華忍著腿上的痠痛,引袖與鳳簫拭汗道:“鳳簫哥哥怎麼同我二哥一起胡鬧了?白白的受苦。”鳳簫微微搖首道:“這有什麼要緊的,你不也跪了許久嗎?”見芳華神情悽然垂頭不語,握了他的手道:“鳳弦同家父一大早便趕進宮去,他怕你胡思亂想,特意叫我過來陪陪你。這幾日他只怕都不能過來,你要好生保重才是。鳳弦也與我提起你的事。人既已去了,再論什麼對錯還有何意義?當初官家與聖人有他們的不得已,你亦有自己的道理。也許你們本就沒有親人的緣分,只是擔了個虛名。既如此便誰也沒有錯,不過造化弄人罷了。鳳弦臨出門著實為你擔心,你便是為著他也該好生保重才是。待過幾日,你們父子好生聚一聚,將那心結開啟,聖人泉下有知也會瞑目的。”芳華深深的抽了口氣,默默頷首應允。
東城聽得裡面鳳簫呼喚,忙同時鳴趕將進去。各自抱起地上的兩人坐好,又與他們揉著腿。鳳簫本是要阻止東城的,不知為何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就怎麼微低著頭,心情複雜的,注視著半跪在腳下之人。芳華的一聲哥哥讓他陡然驚醒,略顯慌亂的答應著,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
令德與林溪至晚間時方回到府中。鳳簫囑咐芳華幾句便要告辭,東城仍舊抱他上馬車,並親自送他回去。一行人緩緩而行,淡淡的月光和著街市兩旁的燈火,透過車窗,盡數撒在清冷的少年身上。微風撫過他的面頰,似乎將那深入骨髓的憂傷吹散開來。鳳簫特意吩咐車把式走慢些,說是要觀賞夜景,眼神卻偷偷在東城身上流連。這是除開鳳弦兄妹,唯一對自己真心關懷之人。從幾時起,對他有了莫名的情緒?或許是在聽他叫出自己名字的那一刻?或許……不!怎麼會對他有這種想法?你如此汙濁不堪還配去愛人嗎?東城無意間與鳳簫四目相對,被那暗淡而絕望的眼神所深深刺痛。他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回望著鳳簫。似乎想透過那雙悲涼的眼睛,窺探到他連親人也不願提及,深深埋藏的痛苦。直到鳳簫察覺慌亂的轉過頭去,東城仍舊沒有收回目光。左相府外,東城將鳳簫抱下馬車,頷首在他耳畔低語道:“鳳簫,我當你是朋友亦是兄弟。你有心事,若實在不願向家人提起,只管告訴與我。有我在,我替你想法子。”鳳簫垂目不語,睫毛控制不住的輕顫著。
國喪期間京中各瓦舍,行院,酒肆三月之內停止一切宴樂。百姓一年之內不許婚嫁。宮牆內到處素帛繞樑,桂聖人的梓宮便停在凌波殿中。君上勉強撐了幾日,終究體力不支暈倒在靈前。憶昔時翔站的最近,手忙腳亂地將他抱住。令德與藍橋雙雙搶至跟前,望著昏迷中還緊皺的眉頭,竟都是五內俱焚,那一聲“阿愨”險險就脫口而出。
君上被就近安置在流霞殿內。兩三個御醫圍在床前好一通兒折騰,才見他緩緩甦醒過來。令德與藍橋忍不住上前,同時喚了聲官家。君上慢慢看向他們,有氣無力的道:“這幾日有些累略歇一歇便好,你們出去吧免得眾人亂猜疑。”二人正自猶豫,適才出去淨手的飛鸞一腳跨進來,後面緊跟著鮮于在人前露面的四殿下易蒼鸞。他是貴儀牛氏所生,比芳華小一歲。因相貌平庸行動遲緩,常被上下人等暗地裡喚作“四呆子”。君上倒不嫌此子痴笨,時常當眾人之面勉勵他好生讀書,閒暇時亦親自教導與他。那起勢利小人見君上如此待他,自然不敢太過放肆。君上此刻見蒼鸞行動有些發跛,衣衫上染有塵埃,忙喚時翔扶他近前問其緣故。蒼鸞在床前跪下,本就細小的眼睛幾乎皺到了一處,怎麼看都顯得滑稽。他扯了君上的衣袖不安道:“我見爹爹暈倒嚇得手腳發軟,在外頭絆了一跤,爹爹可好些了吧?”君上伸手撫著他的肩,安慰道:“你看我不是好好兒的嗎,已不妨事了,有爹爹在不怕,啊。”說罷抬眼望著飛鸞道:“我這幾日恐難以支撐,你便監理國事吧。”飛鸞一聽暗自歡喜,卻不敢在臉上顯露半分。假意猶豫推辭幾句,方朝著令德藍橋躬身施禮道:“我年輕初涉政事,還望二位多多鼎力相助。”飛鸞是儲君,這江山遲早是他的。可當藍橋與他目光相撞,沒來由的心下升起一陣不安。君上又交代眾人幾句,方昏沉沉睡去。
定更時分他猛然清醒,驚愕的發現,一個褐發白膚的少年,靜靜的守在自己身邊。君上呆呆地望了會兒臉上一陣苦笑,合了雙眼喃喃自語道:“芳華,我只能在夢中見你嗎?”話音未落,只覺額間一陣清涼。微睜了眼望去,才曉得是芳華的手放在了上面。再一次睜大了雙眼,君上確定這不是夢。那個讓自己牽掛傷心,卻永遠不能真正割捨的孩子,他就在眼前。一時激動奮力起身,君上才感到渾身綿軟無力。雖然燥熱難當,卻沒有一滴汗。芳華使力將他按在床上躺好,不曉得該對他說什麼。被父親帶入殿中時,瞧見他孤零零的,臥在一團錦繡之中。殿中的富麗輝煌,亦不能將那濃濃的憂傷掩蓋,反而凸顯出淒涼與孤寂。憶昔端了煎好的藥,同時翔輕手輕腳地走進來。芳華向前伸手道:“我來吧。”時翔臉上露出笑容,放下漱口的水,趕著將君上扶起在床頭靠穩,悄悄向憶昔使個眼色退出殿外。
芳華將那銀勺子在碗裡輕輕攪動,一面道:“這藥苦得很,莫如一口飲下的好。”君上近一月未與他見面,突然相逢,又是在此等境況之下,不免百感交集。自那日芳華決然離去後,桂聖人便神情恍惚茶飯無思。纏綿近一月,便是戎喜也束手無策,果然是心如死灰。君上不願再徒增悲傷,因此沒有召芳華入宮視疾。桂聖人與他是同樣的心思,雖然想極了那孩子,亦不曾求君上喚他來見。想著那日白天,桂聖人還喚著芳華的名字,不想半夜裡便靜悄悄的去了。被人發現時雙目微啟,面上淚跡未乾。然,令人不解的是,她的嘴角竟隱約噙著一絲笑意。
芳華扶了君上的頭,慢慢將藥與他喂下,又漱了口。起身到一旁盛有冰水的盆內絞了手巾,疊好敷在他的額上,方才在床沿上重新坐好。君上明顯覺得,他對自己的態度與往日大不一樣。忽然想到他素來體弱,怕自己的病過給他。萬般不捨之下,還是開口勸他回去。芳華只是點頭,卻沒有起身的意思。君上遲疑著,慢慢握了他的手道:“竟不曾想到你會來,你……你娘娘……”說到此看了看芳華的臉色,接著道:“她去得很安詳,知道你來送她一定喜歡。好孩子,你還肯來看看我,我……知足了。天想必很晚了,你且回去吧。”話雖怎麼說,那手卻捨不得鬆開,目光在芳華身上徘徊不去。芳華與他相視良久,低聲道:“你……我等你睡著了再去。”君上聽他不再叫自己官家,心下多少有些喜歡。無奈神思睏倦,漸漸不能支撐。芳華與他換了四五回手巾,這才坐在腳凳上。趴著床沿兒,望著在睡夢中也緊鎖眉頭的清雅男子。到後來竟忍不住伸手,想撫平君上眉間的皺起。忽聽他顫顫地嘆了口氣,於眼角處滑下一顆淚來。芳華怔怔地望著那淚珠墜落髮絲,又滾在枕上印出圓圓的痕跡。只一瞬間,對他所有的恨與怨徑都煙消雲散了。芳華將頭輕輕枕著君上的手背,深吸一口氣,悄不可聞的喚了聲爹爹。
次日清晨,君上高燒退去,人也鬆快了不少。見憶昔在旁伺候,想起昨晚之事一陣恍惚,問道:“芳華進宮來了嗎?我記得似與他說過話呢。”憶昔賠笑道:“何止說話,四公子昨晚守了官家大半夜。想是困極了,枕著官家的手睡著了。”說著又指了指裡間道:“只怕這會子還沒醒了。”君上慢慢坐起身,不可置信的瞪著憶昔道:“你……你說他……他守了我大半夜?還……還枕著我的手……睡著了?他……他不是恨我嗎,怎會……”不待憶昔答話,忽聽裡面芳華哭著叫了幾聲娘娘。君上臉色一變打床上掙起來,在憶昔的攙扶下,光著腳跌跌撞撞的衝了進去。
芳華滿頭大汗的睜開雙眼,一把抓了君上的手哭道:“爹爹,我叫了她娘娘的,我叫了他娘娘的,是她不曾聽見,是她不曾聽見!”憶昔同時翔聽他終於肯認君上,無不替他父子歡喜。那時翔才說得一句“恭喜官家”,想著桂聖人已陰陽兩隔,忍不住垂下淚來。君上抱緊了芳華道:“你娘娘她聽見了,我們……我們都聽見了。芳華,芳華,你再叫我一聲爹爹吧?”芳華此刻已完全清醒,望著君上稍作猶豫,明明白白的喚了聲爹爹。君上聽得喜極而泣,一面叫著聖人的閨名,一面顫聲道:“你……你地下有知……也該……也該瞑目了吧!”
飛鸞一早過來請安,走進殿中不見半個人影。聽裡面似有哭聲緊趕兩步,便看見君上抱著芳華正自落淚。心下叫了聲糟糕,面上卻顯出驚喜之色。來在君上跟前道:“芳華果然想明白了,爹爹縱然歡喜也該保重身子才是。怎麼還光著腳呢?”憶昔眼神往下一瞟,慌得立即拿了君上的鞋進來與他穿好。君上拭乾眼淚,喚了芳華與飛鸞行兄弟之禮。自左相府一見二人便有些不合,後來鳳弦牽扯其中,他兩個竟成了情敵。誰知兜兜轉轉,情敵又變成了一母所生的親手足。芳華因想著飛鸞是太子的身份,喚了聲哥哥便要行大禮,被他手快托住道:“從此我們便是一家人,芳華休要拘禮。”又對君上道:“爹爹該好好重賞昇平郡王才是,若無他夫妻盡心照顧,豈有這團圓之日?只是娘娘……”話說到此微微垂下頭去。憶昔在旁聽得眉頭一動。君上將他兄弟喚至近前,拉了二人的手握在一處,眼望著飛鸞道:“你是長兄又是太子。芳華自幼離宮,如今既已相認,還望你好生看待與他。日後遇事要多想想,你們是一母所生的親兄弟。你娘娘雖不在了,可她心裡卻巴望著你們兄弟相處融洽。”又轉頭對芳華道:“我曉得,你是個有情有意的好孩子。我說過,你心裡肯認我便好。你若還想做郡王府的四公子,我決不阻攔。你哥哥方才說得很是,沒有郡王夫妻精心養育,那得我們父子今日團圓。只是……芳華能時常入宮探望為父,為父便很喜歡了。”芳華頷首應了聲是。時翔上前服侍他梳洗已畢,君上叫飛鸞趁著時候還早,大臣命婦尚未入宮弔唁,帶芳華去桂聖人靈前祭拜一番。兄弟二人領命,叩了頭出殿去了。
走了沒幾步,便見鳳弦頭扎白帛帶,著一身素白袍打不遠處過來。晨風鼓動起他的衣襬,帛帶在腦後飛揚。微鎖的長眉下,柔和的目光略顯焦急的,在四下搜尋著。忽然眼神一定,腳下微微頓了頓,嘴角泛起有些不自然的笑意,快步走向望著自己發呆的兄弟二人。
芳華不知怎的,便想起三人首次在左相府聚會一事。眼眸在他二人身上轉了轉,心裡莫名的泛起酸來。飛鸞才回過神,見鳳弦看向芳華的目光,有一縷掩飾不住的柔情。想起派去監視他們行蹤的人回來說,那日他二人在城中玩耍,後又去了和大官的尋幽別院,下午方出來。見芳華行動略顯遲緩,上馬時似有隱忍之態。飛鸞一想到此便妒火中燒。一面告誡自己莫要因小失大,一面含笑對鳳弦道:“我還有些事要辦,你且帶他往聖人靈前祭拜祭拜吧。”說罷伸手拍了拍芳華的肩,徑自往前面去了。
鳳弦數日未與芳華見面甚是掛念,見飛鸞去遠了,方仔仔細細的將他打量一番道:“我這幾日連家也不得回,守真,你……你還好吧?”芳華頷首道:“鳳簫哥哥過來同我說了,你自忙你的我……我還好。”鳳弦見他眼內有血絲,有些忘情的抓了他的手道:“昨兒便聽說你進宮了,只是尋不著機會過來見你。”芳華輕輕掙脫他的手道:“冒冒失失的做什麼?”鳳弦四下掃了一眼道:“我怕你又病了,心裡一著急便顧不得許多了。哦,官家怎麼樣了?”芳華低了頭道:“我與他已相認了。”鳳弦一聽面露喜色道:“你果然想通了,官家總算能得到一點安慰。”芳華忍不住嘆息道:“是不是太遲了?娘娘走的那晚,我夢見她向我道別。我……我喚她無數聲,她竟不曾聽見。我……我……”說到此處眼中已見了淚光,忙將頭轉向一旁。鳳弦撫著他的肩勸道:“守真,這本是上一代人造的孽,平心而論你也是深受其害。陡然間陌生人成了親生父親,而相處十餘載的父親卻反倒成了路人,任誰都難以接受。你也許固執了些,但決非寡情之人。不過是需要更長的時間,去慢慢原諒接受官家。可聖人……唉,偏偏鑽了牛角尖。”芳華眨了眨眼,將淚水給逼回去,轉頭望著他道:“多謝你,到此時還肯找理由替我開脫。”鳳弦急道:“這不是什麼開脫,原本就是如此。守真,你莫再自責了,只當是為了我。我……我見不得你受委屈,見不得你難過。”芳華心上著實感激他,卻口是心非的道:“你也不看看這是什麼所在?竟說出如此肉麻的話,連我也替你臊得慌,還不頭前帶路!”說罷抬腳便走。鳳弦趕上低聲道:“這算什麼,在肉麻的事我同你也做了。哦,沒再流血了吧?”芳華一個趔趄,漲紅了臉踢他一腳,咬著牙喝了聲滾。鳳弦見他雙眉微微豎起,月牙般的眼睛狠狠地瞪將過來,竟有幾分威儀在裡面。因看見有人過來,只得端正了顏色,帶他往凌波殿而來。
一月後桂聖人入安陵大葬,而邊關亦有急報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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