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朦中,一根冰涼的手指劃過面頰,我激靈靈打個冷戰,只覺得一股涼意從面頰攸忽而入,宛如一條細細的水銀在體內流轉起來,所到之處,原先糾結於肺腑之間的沉塞之感霍然而失,舒泰無比。
睜開眼睛,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背光立於床前,雙手不住在我的穴道關節處推拿揉捏,滿頭銀絲在燈光下泛出奇異的藍色。驀地,一滴晶瑩的汗水從的額頭劃落,滴在我臉上,我軟軟地喚一聲“族長”。
他看我一眼,兩道劍眉一豎,開口說:“下山前,我交待你的話,你一句也沒放在心上,該做的、不該做的,你全都做了。”
我吐吐舌頭,岔開話題:“族長,你怎麼下山了?聽小花說,游完洞庭湖你就要回山閉關修練的。”
他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面色更加深沉嚴厲,連放於桌上的燭火也似感受到他的不快,搖曳幾下,重新立穩。
另一個聲音插進來說:“他是閉關了,不過知道你有難,便忙不迭地趕來了!”
“小安,你也來了!”我驚喜交加,探頭向族長身後看過去,一個白袍公子正立於窗前,面帶微笑。夜風輕拂,帶動他的衣角,淡定自如,一又黑眸比天上的星子還要亮上幾分,宛若不食人間煙火。
對上我的眼,他的笑容更加深了,說:“這次下山可學了不少乖吧?他啊,閉關閉到一半,浮念叢生,心裡煩亂不堪,對我說恐怕是你,去了幻境一看,你正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用千里傳音你也沒反應,連那一爐子藥也顧不上了,拉著我便向山下跑。來的途中遇到你的小花哥哥,耽擱了一天,倒讓你多吃不少苦。”
“也沒吃什麼苦,倒像是睡了長長的一覺。啊,族長,我的腿有點酸,幫我揉一下,笨蛋,不是左腿,是右腿啦。”指導完族長,又說:“小花他還好麼?上次在珞珈山一見,整個人瘦骨伶仃的,快成竹竿了。”
小安搖搖頭,收起了笑容,神色間也有幾分黯然,說:“還是老樣子,東奔西走,整個人風塵僕僕,眼解眉梢的憂色看了讓人不忍,這次聽人說苗疆的千黛草即將開花,便又巴巴地趕了去,衣服破了也捨不得花時間去做套新人,每天只睡兩三個時辰。見到我們,也只是大略說了一下你的狀況便上馬要走,最後還是我的拉住了他,逼他好好吃了一頓飯,休息一會兒。”
我也無話可說,若血嬰還在,小花也不用如此千里奔波。看著族長,他沉靜地說:“別求我,我也沒辦法。”
族長停了手,待小安走上來替他擦拭了額頭的汗,說:“我該說你是吉人天相呢?還是傻人有傻福?妖狐一族費盡心機抵禦天譴,幾千年來也沒人成功,偏偏你就不費吹灰之力撿到一條性命。”在桌旁坐下了,喝口茶說:“我已經守住了你的元神,魂飛魄散的危險算你躲過了。可你現在的身體仍是十分虛弱,若要完全恢復,還是得回雲霧山不可,你先睡一覺,天亮時便隨我回去。”
“不行!”我激動得在床上坐起來大喊。
族長臉一沉,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說:“沒商量的餘地,你下山已經夠久了,又屢犯禁令,不但露出真面目,還在眾人面前使用妖力,光憑這兩條,我便可罰你永遠不得下山。”
我急得跑下地,抓住他的衣袖,哀哀地說:“我不想回去,小白的鏢銀因我而失,我要幫他找回來,我也不想離開他。”
“憑你現在的身體,留在此地又有何用?況且,失了鏢銀是他命定的劫數,你難道忘了妖狐族不準插手人間事的規定?”
“不管,”說不過族長,我乾脆撒賴,一屁股坐在地上,抱住族長的大腿喊:“我不管,我不要跟你回去,就算幫不上忙,我也要留下來。你敢帶我回去,我就砸爛你所有的花瓶。”
族長冷冷地說:“我所有的花瓶已經爛了!”
小安嗤地一聲笑,忙又忍住。
我一呆,又接著說:“我不管!族長,你那麼厲害,想個辦法讓我留下來。”
他低下頭來看著我冷笑說:“現在懂得說好話了?我厲害?我要是厲害就不會有人想篡了我這個族長的位子了!”
所有的動作都在一瞬間停止了,我仰頭看著他,呆呆地問:“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全族的人都知道了,大家都等著看你要如何把我趕下來自己做族長呢!”說到後來,族長冷峻的聲音漸漸多了一些戲謔,又有幾分無奈,緊繃的臉也松馳下來。小安轉過頭去,肩頭不住聳動。
我嘻皮笑臉地說:“玩笑而已,族長你厲害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比花花解語比玉玉生香,哪個不要命了敢和族長叫板,我第一個不放過他。”拍拍胸膛,雙手握拳努力地看著他。
小安走過來拉起我,說:“你別聽他嚇唬你,真帶你回去,你又放不開山下,到時還不把他吵死,他怎麼敢!”
族長咳了兩聲,使了個眼色,小安自懷裡掏出一個暖玉小瓶遞給我說:“這是他調製的玉露丸。你現在不比從前,若想留下,這些滋補的藥可少不了,吃了它,當能護住你的元氣,不致流失。”
我接過來,摟著族長笑嘻嘻地說:“族長,我現在妖力全失,誰都能欺負我,欺負我就等於欺負你,一族之長被人欺負了多沒面子,所以我想你再多給我一些藥。”
族長哼了一聲說:“什麼藥?”
我扳起手指,數給他聽:“吃了可以增長功力的是一種,讓人百毒不侵的也給我一些,還有,吃了以後什麼都聽我的那種藥,還有還有……”
“行了行了,”族長打斷我的話,說:“你當我是百寶箱,要什麼有什麼,出來得急,根本就沒帶在身上。小安,給他一點九神丹,再多可沒有了。”
我不信,抓住兩個人搜了一遍身,見確實榨不出什麼油水了,失望地放開他們,說:“小安,族長,你們留下來陪我幾天好不好?”
小安搖搖頭說:“族裡還有一些事要處理,況且留下來多有不便。”
當東方的天空由黑轉灰時,族長帶著小安走了,臨去時,族長突然在我頭上敲了一下,說:“等此間事了,帶你的小情人來雲霧山,我讓他與天地同壽,從此你們兩個就可以千秋萬載文成武德只見新人笑了。”
說罷,將小安擁在懷裡,冉冉飛向半空,內中猶傳來小安的聲音:“快點回來啊,沒有你,山上可太平不少,大家還真不習慣。”
天色大亮的時候,我抱著一盆米飯邊吃邊走向德王的書房,一進門,就見黑鴉鴉的人跪了一地,德王坐在書桌後,面色已經不能用不好來形容了,簡直就像一頭要擇人而噬的猛獸。
為首的冬梅正失聲痛哭:“奴婢昨夜就坐在椅子上盯著公子,沒敢離開半步,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一睜開眼睛就正躺在床上,本來還以為是哪位姐妹好心,忙趕到公子房中去替換,哪知公子竟然不見了,裡裡外外都找遍了,我……”
從盆裡挖出一團米飯送到嘴裡,我向德王打了個招呼:“我沒丟,我在這,你們沒找廚房。”
德王霍地站起來,眨眼間已飄到我面前,雙手握住我的肩膀,兩眼灼灼放光,說:“你……你怎麼好了?”
向他做了個鬼臉,我說:“我好了你不高興嗎?”
德王閉上眼,深呼吸幾次,拉我坐了,上下打量一番,突然緊緊把我摟在懷裡,用下巴在我發心不住廝磨,口裡喃喃地說:“你回來了,你沒走,你回來了。”兩隻胳膊越摟越緊,直如一個鐵箍圈住我。
我推開他,又挖了一團飯填進嘴裡,口齒不清地說:“我早就想來,可是在床上躺了這麼久,肚子一直咕咕叫,就先去了廚房。”
德王讓下人們退下了,將我推開一些,又是仔細打量著,目光既熱切又若有所思。
我搶先說:“昨天晚上族長來了,是他救了我。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族長不讓我說,他害羞。”
“族長,你們狐狸……妖狐族的族長,他在哪?”
“飛走了,就算在,他也不會見你的。你還是別打他的主意,他不太喜歡和凡人來往。”
德王一笑,說:“你現在身體怎麼樣?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要不要叫個御醫來看看,來人!”
我拉住他說:“別費事了,族長連死人都能救得活,那些御醫根本沒法比。他要是知道你懷疑他的醫術,會很生氣的。”
德王依然叫來了人,卻是一個五十來歲、瘦瘦長長的中年人,進屋打了個千說:“王爺有何吩咐?”
德王看著我說:“這是新來的管家,原來的那個被我趕走了,你看看這個可還合你的意?”我忙著將米飯塞到嘴裡,只略略看了一下,低眉順眼的,看上去倒還不招人厭。
德王轉向管家說:“去把牢裡那幾個御醫放了,每人賞黃金一百兩,好生安撫,就說本王行事有失分寸,讓他們受驚了。再送些點心進來。”
那管家出去了,德王見我還在不停地吃著米飯,將懷中的盆端了過去,說:“在床上躺了這麼久,可餓壞你了。先少吃些,胃受不住!”
我伸手去搶,他卻忽然將盆高高舉過頭頂,左躲右閃,就是不讓我抓到。一急之下,我和身將他撲倒在椅子上,兩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腕。騰不出手來抓米飯,便乾脆將頭伸到盆裡大口大口地吃著。德王在下面先是目瞪口呆地看著,然後便放聲大笑起來,笑得全身無力,癱在椅子上。
傭人一進門,便停下了,面帶驚訝。我直起身,嘴裡叼著一團米飯,又將目標轉移到他手中的點心上。
各色點心如流水般送上來,擺了滿滿一書桌,我據案大嚼,德王只是在一旁面帶微笑看著。
一陣風捲殘雲後,我伸個懶腰,心滿意足地拍拍肚皮,說:“差不多了,再吃了午飯,就有八分飽了。”說完向後一倒,躺在椅子上,閉眼說:“等午飯時間到了,叫我一聲。”
一覺醒來,已經是午後時分,我跳起來,喊:“午飯呢?你怎麼沒叫我?”
德王把頭向書桌一歪,又是滿滿一桌。
吃吃睡睡過了三天,這三天之中,德王閉門謝客,凡有往來事務,不是交待給管家,便是以“身體不適,容後再議”給打發了,每日只是陪著我,不離左右。
第四天,德王終於上朝去了,待他走後,我一個人抽了個空,擺脫傭人的跟班,百無聊賴地在園中獨自亂逛。時近深冬,大地一片肅殺,撥出的氣在空中凝結成了白霧,在湖邊挑了一塊平滑的石頭坐了,看著湖面上的白雪,心下心憂。
自洛陽一別後,與小白失去聯絡已經近半個月,問過德王,他總是用言語岔開了,輕描淡寫地說不要我多管。問下人,一個個也都是守口如平,半點風聲也不肯透露。不知道他現在怎麼樣?鏢銀可找回了?看來小白仍不知道我患病,不然他豈會毫無動靜,想來應該是德王封鎖了訊息。
正思量間,幾個人在身前站住了,抬頭一看,為首的正是德妃,身後跟著幾個侍妾打扮的女子。
見是我,德妃皺皺眉,轉身要走。那幾個侍妾卻七嘴八舌地說開了,一時間但聞嘰嘰喳喳之聲不絕於耳,“姐姐,這就是王爺新近的男寵吧?聽說王爺為了他連福管家都趕走了,還說要讓宮裡的御醫給他陪葬,也不知道哪裡好?”
“就是,你看他面黃肌瘦的,病怏子一個,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府裡沒飯給他吃呢?”
“哪有人頭髮白成這樣的,也不知哪裡來的妖怪。”
德妃雍容一笑說:“這些男寵媚惑人的手段哪裡是我們比得上的,只是以色侍人,色衰而愛馳,現在得意,總有他難過的一天。走吧,園中好好地景緻都弄髒了,吩咐下去,等會兒叫人來把這裡打掃打掃。”
我懶待跟他們爭,站起來拍拍身上,說:“德王昨天晚上還跟我說,最近府里人多,要打發幾個出去,你們小心一點,說不定先難過的是你們。”
說完,也不理身後的大呼小叫,轉過一個小徑走了。
走到德王書房前,正碰上德王領著管家與一幫侍衛浩浩蕩蕩地往回走,一邊走一邊向管家低聲交待著什麼。
我迎上前,抓住他的手便向屋裡拖,待只剩我們兩個,我大聲說:“我要走了,我要去找小白。”
德王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無比,語氣裡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危險氣味:“你還是不願留在這裡,我做了這麼多,你卻還是對他念念不忘。難道就只因為我比他晚了一步結識你,就全盤皆輸?”
“不是,不是這個原因,這裡很好,我很願意留在這裡。可半個多月了,我一點也得不到他的訊息,我病得快要死了,他也沒來。問你,你說不用我管,問下人,一聽見小白的名字他們就跑,你讓我怎麼安心留在這裡?若是有一天你有危險,我也會擔心你。”
“只是這個原因,若我告訴你,楊震遠現在他很好,比我還好,你是不是就願意留下來?”
“比你還好,那是什麼意思?”
德王將管家叫進來,說:“現說一遍,剛才你對我說的話。”
管家面帶猶豫地看我一眼,德王擺手說:“無妨,不需瞞他!”管家清清嗓子說:“五天內,影煞共有四處分壇遭受正道的圍攻。對方死三十一人,重傷五十七。我方死四百二十人,重傷無。據稱,這次說服各大門派聯手的正是楊震遠,四次圍攻有兩次是以他為首。”
德王轉向我說:“以前我倒是小看了楊震遠,論計謀,論手段,他實在是不在我之下。好一個圍魏救趙的計策,不與我正面為敵,卻去偷襲影煞,無非是想讓我迫於壓力交出鏢銀,而我一時輕敵讓四處分壇失守,毫無還手之力。”
停了一會他又說:“原九門提督李大人告老,老九他正與我爭著送自己人上去。這個位子,職位不高權力不小,負責京畿冶安,擁兵五萬,不可小視,朝中大臣又多半傾向於他。影煞連受重創,還要防備江湖中人再次偷襲,分不出力量幫助於我。我戎馬倥傯十幾年,多少風風雨雨都經過了,還從未落到如此艱難的地步,也不知能不能闖過這一關。你難道就不能留在這裡麼?”
我緩緩坐下,心亂如麻,小白和德王到底還是正面交鋒了。現在看來,小白略佔上風,可是兩軍交戰,情勢瞬息萬變,誰能保證下一刻仍然如此。小白兵行險著,打了他一個措手不及,可德王苦心經營多年,根深蒂固,又豈是輕易撼得動的,更何況逼急了他,放手一博,天下未必有人能擋。
我虛弱地說:“你們就不能不打麼?我留下又能幫你什麼!”
德王說:“不用你幫我,嘿,縱然與天下為敵,難道我就怕了!我只是想有個人能在府裡等我回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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