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城不大,然喜愛詩詞歌賦、附庸風雅的人卻是不少。百寓集書市就是蘇州城中最為有名的文人雅客的聚集地,這裡有著唐宋時期著名文豪留下的詩詞典籍,有歷代帝王的經典論述,更有野史札記,名家字畫。當然,百寓集書市不僅僅是販賣名家典籍、字畫,更是有不少人以販賣字畫為生的文人。
施清洛不是個喜歡附庸風雅之人,她來到百寓集是個偶然。師傅曾經提及一本古舊的戲本《若蘭》,言此曲曲調清雅,唱詞優美,她閒來無事,思及此戲本,便臨時起意去了百寓集。
偌大的集市去尋求一本戲本原本就不是件易事,清洛並未抱太大希望,只當遊歷一番,見識下繁華的蘇州,體會江南風情。集市很大,分東西兩個個方向,東面的小街是專門出售儒家經典、經史子集,西面則是販賣詩詞歌賦、書畫筆墨之類。她略一思索,便選擇了西面。
西面是條小巷,小巷兩邊是聯排的商鋪,各色的字畫書籍便放置在店鋪之中。來西面的人比東面顯得多些,小巷略顯擁擠,氛圍卻是熱鬧。她隨意地選了幾家小店看去,栩栩如生的水墨畫,肆意灑脫、蒼勁有力的草書,她饒有興趣的一家家店看去。
越過一家賣詩詞歌賦的小店,她停住了腳步,她聽到有人在談論文家的大小姐,文書嫻。談論的人是名女子和字畫的店主,他們在爭論手中的一幅對聯,女子挑剔對聯上的字型不如草書潦草,也不如楷書工整,說道最後女子生氣地頓了下腳,放下對聯離開了。
清洛走進店裡,凝視放置在書案中央的對聯。
“人有能遊,且不得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字型娟秀,瘦勁俊麗,出於天然。她微怔,不是驚訝於字型的秀美,而是對那十八個字所表達的意思感到詫異。腦海中莫名的浮現出了深閨之中眺望藍天的身影,她想,想要尋求自由的女子,會是怎樣的一個人?
施清洛第一次認識文書嫻,源於一幅字畫。那時候的她沒有想到有一天她會進入文府,會遇上那個想要自由的女子。
雕樑畫棟的房間,青色軟榻,上好絲綢的被褥,清洛卻無法入眠,她的個淺眠的人,微小的聲音都很容易讓她從夢中驚醒。夢醒後,她便對著窗外搖曳的樹枝發呆。
孩提時她常和很多人一起窩在陰暗潮溼的房間拼命練唱腔,有些人唱著唱著便倒了下來,然後就再也沒有出現過。她才淺眠便是從那時候養成的,她時常害怕會不會下一秒鐘,自己便如同那些再也不見蹤跡的孩子一樣,消失殆盡。十二歲,她走出了那個黑色陰暗的房間,開始正式登臺,她沒有再回到過那個房間,然那樣的場景卻時常在午夜時分如同走馬燈般閃現。
今天,是清洛來到文府的第三個夜晚,她就這樣靜靜地坐在窗前望著天邊漸漸灰白,然後變得明亮起來。
文府,落梅閣。
文書嫻無聊地坐落梅閣的涼亭裡的石頭凳子上看小鳥兒嘰嘰喳喳,大雪後難得出現的晴天讓鳥兒們興奮不已。在從集市回來,她不敢再偷溜出去,怕被發現。莫翰晢的出現讓她的驚嚇大於好感,他對她來講就如同驚鴻一瞥,然後歸於無跡。那樣的男子不曾在她的心底留下難以磨滅的映像,反倒是集市上的那不知何人演唱的曲子讓她牽掛不已。
時而婉轉悠揚,如泣如訴,時而鏗鏘高昂,蕭瑟肅殺,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曲調,怎麼能完美的融合在一起?如果,可以再聽到這樣的曲子,該是多好。想到這裡,她嘆息一聲。抬頭,硃紅色的門牆高高聳立,那道厚重的大門如同千軍萬馬般將她所有的期盼粉碎在了搖籃裡。
女子,在這座四季如春的院子裡,從來都只是附屬,那些外面的世界對女子而言,是一種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養在深閨人未識,這就是在這個院子裡女子的命運。等待挑選或被挑選,是她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
有隻小鳥兒從樹枝上摔落下來,掉到了房門前,提起裙襬,她飛奔過去。然急匆匆的腳步卻在房門前生生地頓住了身形。
恰巧路過的大娘,正停在迴廊上用嚴厲的眼神看著她。那樣的眼神如同一把尖利的刺刀,讓她疼痛得幾乎窒息。
“沒有半點大家閨秀的樣子,真是丟盡了文家的顏面!”大娘冷哼一聲,在丫鬟的攙扶下邁著優雅的步伐離開。
落寞地回頭,掉落在地上的小鳥兒在幾番撲騰後,竟然飛了起來,幾個起伏,它又回到了鳥群中,朝著遠處的天空飛去。她望著在天空中飛的歡快的小鳥,心底泛起陣陣的酸澀。
沒了看鳥兒們唱歌的興致,她意興闌珊的回到房間。
走到書案前,研墨,提筆。不開心的時候,她喜歡寫字,。寫字時候那種暢快淋漓讓她沉迷不已。
片刻後,白色的宣紙上多出幾個龍飛鳳舞字:“人有能遊,且不得遊乎!人而不能遊,且得遊乎。”
取自莊子的《外物篇》的一段話。這,是莊子的自由。在這座華麗的莊園中,自由又是什麼?抬眼,看見了在雕樑上織網的蜘蛛。自由,是否是蜘蛛所精心編織的網外世界?
吵雜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迴廊上傳來張狂的笑聲,秀媚微蹙。推開紗窗,一抹青色的身影斜臥在欄杆上。好一張精緻明豔的面孔,文書嫻暗自讚歎。
青衣女子容顏秀美,修長的眉斜飛入鬢,唇不點而紅,正是“黛眉開嬌橫遠岫,綠鬢淳濃染春煙。”青衣女子長髮隨意的挽起,左手自然的垂下,白皙修長的手指間有一墨色指戒,右手一把白色扇子灑脫的在胸口來回搖擺,但笑不語,卻別有一番天然韻味。青色身影書嫻不認識,但青色身影旁的女子正是書嫻的表妹常淑婕,剛剛驚擾她的談笑聲就是這兩人發出。
聽到推窗的聲音,迴廊中的兩人並沒有放低談笑聲,反倒是更加的肆無忌憚,對她的不悅視而不見。
“她是誰?”蹙眉低喃,她不喜歡那樣張狂的人。
“她就是那個留下的臺柱,表小姐和大少爺都很喜歡呢。”翠兒從迴廊上走了過來,端著剛剛沏好的茶水。
戲子?那天那個唱牡丹亭的?她回想起那個清麗中略帶柔媚的聲音。如此張狂不羈,幾近放肆的笑聲,她不懂表妹淑婕和大哥怎會喜歡這樣的人唱戲。安靜的氣息被破壞殆盡。
關上窗戶,莫名的煩躁感。
“那是誰啊?”清洛微抬衣袖,繡眸輕斜,紙扇如流水般落在淑婕的左肩。
“還有誰,不就是文家的大小姐。就知道躲在屋裡寫字。”淑婕不滿的哼了一聲。“不要理她,我們去別處玩,別壞了興致。”淑婕拉起清洛衣袖央求,她可不想清洛的目光轉了方向。
清洛雙目掃過緊閉的窗戶,面色掠過一絲異樣的神色。
“淑婕,你知道很多人都說她寫得一手好字畫的一幅好畫,有一雙巧手。”清洛似有意,又似乎是無意的提起,卻見淑婕輕咬下唇,一臉不悅。
原來,常淑婕雖然貴為表小姐,又一直以來很受到夫人的歡心,但是她卻沒有書畫的天賦,每每老師來上課,總是對她寫的字和畫的畫搖頭不已。因此,她私下裡只要一聽到有人說大小姐的字寫的好就會大發脾氣,文府上下的人都知道這點,總避諱著談及此事。但今天,清洛卻當著她的面誇獎文書嫻的書畫好,她怎能開心?
她本想沉下臉來不要理會清洛,但不知為何,她總是怕她不高興,因此即使說到了她最不願意的事情,她也按耐著心中的不快。她悄悄抬起眉眼,見清洛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她不悅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她輕輕地拉了拉清洛的衣袖,道:“文書嫻和她青樓出身的母親一樣,就知道這些騙人的鬼把戲,天生的賤骨頭。你就不要管她了,看她剛剛關窗的樣子,不就是看不起我們嘛。”回想起剛剛那文書嫻關窗時清高的樣子,她就是心理不舒服。
看到文書嫻她就會想起老師上課時候。對她來說,上課無疑是她最大的恥辱。如果不是怕被其他家的小姐們笑話她不識得書畫,她還真是打死都不要踏入書房半步。
看著淑婕苦惱的樣子,清洛一聲輕笑。
“你不是一直想聽我唱曲嗎?”清洛笑語嫣然,伸出雙手捧起起淑婕的手放著唇邊,“你去把大小姐寫的字偷一幅來,我就給你唱。”
“這?”淑婕突然覺得心跳加速,紅霞不自覺的飛向臉頰。
“怎麼,不敢嗎?”清洛站起身,把臉緩緩地湊近淑婕面前,半似哀怨半似生氣,“還是不願意?”一字一句。
清洛並沒有催促淑婕,只是用目光凝望著她。沉默的時刻,淑婕反而覺得更是難熬,天地之間仿若只剩下她們倆。拒絕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明知道清洛的要求很是過分。她心底並不希望清洛看到書嫻的字,因為無論她如何的不想承認,文書嫻的字在整個蘇州城的確聲名在外。
“我……,去。”喉嚨彷彿被火燒著似地,淑婕掙扎片刻,艱難地下定決心。“等我,我去給你偷來就是。”說完,她頭也不回的走掉,怕是再看一眼清洛的眼。那眼神彷彿對她有魔力般的魅惑。
看著淑婕消失在迴廊的背影,清洛再度斜躺在欄杆旁,嘴角泛著微笑,摺扇有意無意的敲打在欄杆上,發出沉悶的咚咚聲。
又是一天過去了,清洛到文府已經兩個月又三天了。院中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被積雪覆蓋的枯草冒出了些許新綠,春天似乎很遠又很近。
書案飄墨香,倩影如花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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