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後,表姐萬華來探望我。
萬華表姐算是李家這一輩姐妹裡最為出眾的,自小能幹聰穎,比之其他兄弟來說毫不遜色。只可惜到底是個女兒身。後來嫁了尚書公子後,在夫家的地位也相當穩固。
打小我跟萬華表姐的關係就不錯,雖然這個表姐說話毫不留情面,但我知道她是真心疼我。她也算是少有的,敢在某些時候能同六合互不相讓的人了。
萬華表姐很生氣,一張俏容怒氣從生。她杏目微厲,“李念知!不過小小一個戲子,就讓你神魂顛倒至此!恩?還為了這麼一個不曉得感恩與情意的戲子弄到現在這幅樣貌,你自己瞧瞧,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早如此,便就該在他們跟我說你迷上了一個戲子的時候,回來好好收拾收拾你!本以為就是玩玩而已,哪曉得你個傻子,白白投了真情進去,換了一個欺騙跟背叛回來!”
表姐越說越氣,最後一拍桌子,怒道要將蘭卿跟仲有捉回來,定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我無奈地阻止了她,“表姐。”
“其實真要說起來,若不是我一心戀慕蘭卿在先,他也不至於被抓到把柄,被迫做出這種事來。蘭卿也是出於無奈……”
這話並非單純因為愛慕蘭卿而作出的辯解。
表姐默了半響,才道,“念知,別笑了……很難看。”
就算不斷告訴自己蘭卿有苦衷,蘭卿不是自願,蘭卿只是無奈之下才做出的選擇。但說我不怨不痛,不恨不苦,卻是假話。
總覺得,每呼吸一次,胸腔裡面都是扯得生痛。提到蘭卿二字,甚至只在心內想一想,都覺得有疼痛在血液裡面翻滾不息。
萬華表姐的來到,把我最後的期盼打得粉碎。
蘭卿從來不曾對我有過半分情誼。
他自始至終,都只為了一個人,一個名為仲有的人。
夜。
大概是白天跟表姐說話時著了風,頭昏腦脹得很。
蘭卿……
蘭卿……
糊塗當中,唯獨還記得這個名字。彷彿是刻進了血肉一般,不能忘記。
床前來了一人,腳步輕巧,不著塵埃,打簾開來,居高臨下望著我。
月色逆映,我恍惚著,伸出手去,“蘭卿……”
蘭卿俯下身來,抱住了我。
“蘭卿……”
若是我為下者,能挽回你一二,便是要我做再損自尊的事情,我也是願意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順理成章。被蘭卿壓住的時候,我忽然之間,淚流滿面。
這不是蘭卿。
這只是我自我滿足的夢境罷了。
我比誰都還要清楚這個事實。
“蘭卿……”我抱緊身上的人,“這之後,我再不會留戀你了。”
這種夢,還是再也不要做得好,免得不斷輾轉,我仍舊得不到解脫。
蘭卿動作頓了一頓,接著我見到他嘴角揚起,“很好。”
翌日,在床上發呆了許久,我終究起身。
昨夜一夢後,前塵僅作去。
我照舊做我的李家四少,協助六合處理李家大事,同長生他們飲酒騎馬,吟詩作對,閒談天下。
六合待我溫和了許多。雖然為人照舊還是那副德行,但總覺得他的目光,比之以前要柔和不少。長生他們亦是。
歷經蘭卿一事,似乎在眾人眼裡,我已成了情種。人人對蘭卿避而不談,唯恐觸及我的傷心事,除了六合。
他問起的時候,我望著樓下譚中映出一彎清月,“都過去了。”
如今,也只想著,若是蘭卿真跟仲有活得極好,那便好了。
這樣慢慢的過去,兩三年日子,也不過彈指過隙。
彼時,我尚且不知曉,蘭卿的日子過得並不好。
他跟仲有二人雖然得了自由,但拿仲有威脅蘭卿的那些人,並沒有給他們相應的報酬。仲有在那些人手上還吃了不少的苦頭,就此落下了病根。在外面顛沛流離,沒得幾天安穩的生活過,一病再病,將兩人手裡頭僅剩的一些盤纏盡數換了藥錢。
蘭卿又不敢再登臺唱戲,心裡存著對李家勢力的忌憚。直到仲有的狀況實在糟糕的不能再糟糕了,沒得辦法才回了城裡來。
只是他當年為人傲氣,不屑於結交,朋友也沒得幾個。仲有一個老實的打雜的,也不會認識幾個能幫襯得上的人。再說了,他當年跟仲有奔逃出去的行為,壞了行規不說,連帶醜了一批的角,並不得幾個人的待見。
仲有越加病重不起,蘭卿走投無路,只能跪在李家的大門,求見我一面。
我近幾年深居簡出,若非必要,並不踏出李府一步。而訊息都是六合控制著的,他說了不準叫我知曉,我便什麼都不曾聽聞。
長生他們,自是對我愧疚,對蘭卿怨恨的,也不會同我說起蘭卿跪求的事。
於是在我每日同六合說笑中,蘭卿每天在李府大門前,下跪不起,遭受圍觀跟指點。
我無法想象以蘭卿一貫的自傲,到底是下了多麼大的決心,到底是走到了怎樣絕望的處境,才會願意低下他的脖頸,彎下他的脊骨,跪在李府門前數日,乞求我的垂憐與相助。
我什麼都不知,夜裡聽風,白晝聞雲,自在無比。
後來仲有病情忽然加重,蘭卿回去照顧了兩三日不曾來,長生他們舒心之下,叫我出門去玩。而我同六合同駕歸來時,蘭卿卻又出現了。
不過這一次,他還帶上了他的行頭——初見時叫我不可自拔的,虞姬。
而昨夜,仲有終究是沒能熬過去,死了。
我以為我早已忘卻,然而乍眼一望,胸腔裡頭那顆心,仍舊不可自已的為蘭卿跳動不已。我頭腦放空,蘭卿,蘭卿怎會回到這裡?!
他不是,與仲有遠走他鄉了嗎?
為何他瞧起來,過得並不好?是仲有待他不好,負了他的情誼,還是發生了什麼?
他面容憔悴,是長期勞累的結果。他身形不再同往常那樣修長,消瘦得過分,反而顯出些佝僂。那一頭青絲,也泛著枯黃。
我不由要跳下車去,奔到蘭卿面前,然而身後忽然壓上來一個人的重量,將我狠狠按在了車板上。
雙手被反剪到背後,頭被按住,嘴被捂住,我動彈不得,亦無法發聲。
六合!
我拼命掙扎!
是蘭卿啊!那是蘭卿!我所戀慕著的,朝思暮想無法忘卻的蘭卿!
蘭卿神色空茫,唱曲的聲音嘶啞,調子也不在,動作亦僵硬生疏。
周圍圍觀者,竊竊私語,目光灼灼。
我不曉得蘭卿因何作出這般行為,微覺不妙。接著從四肢百骸裡生出一種細微的恐慌來。
“唔唔唔!”
六合!放開我!
“李念知,我不許你過去。”耳際六合嗓音低沉,“你自己告訴我的,蘭卿一事已經過去了。他跟你,已然全無關係了!”
從我的角度看過去,黑壓壓的人群,暗沉的李府簷角,一小塊蔚藍的天空,以及,一身豔麗姿色不如從前的蘭卿。
他袖子一甩,“霸王……”
“鏘——”寶劍出鞘。
他把劍架上了他的脖頸,那如同天鵝的脖頸。
“休將我……!”
他脖頸上顯出一道血線。
接著,從那道血線源源不斷湧出的,是溫熱猩紅的血液。
那些血順著他的脖頸流下,順著劍面滴到地上。
我無能為力。
我只能看著蘭卿倒地,我只能聽到周圍群聲四起,我只能目睹蘭卿望著李府內部的方向,死不瞑目,血流一地。
這一次,我才是真的病了。
不過兩三天,已是骨瘦如柴。
蘭卿死去的模樣,一遍一遍在眼前回放。
血。
紅。
顏色。銀光。眼睛。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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