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奪了一匹馬,向北直追而去。夾在大隊中追出了二十餘里,眼前道路已盡,惟有溯著溪流涉水而上,折過東毗羅山腳,攀上西毗羅山,經整整三十二里溪谷,才抵達毗羅河之源頭不凍泉。自泉源再向北,才是一條山峪小道。次日近午時,海市終於趕上了領頭追擊的符義部。鵠庫人退得雖快,一時卻也甩不開符義部,只得由他們不緊不慢地銜著。
“方大人好眼力,鵠庫人向來不用儀仗,那左菩敦王混在人群中,誰也不曾分辨出來。”符義慢吞吞說道。“這左菩敦王逞勇好鬥,襲擊水井屯的那三千人也是他的部下,原說讓他們打前鋒平整道路,大軍隨後即到。沒想到他自己掉頭殺來黃泉關,卻將那矇在鼓裡的三千人拋在水井屯作為佯攻,現下他死了,這新左菩敦王是老王的異母弟,聽探子說原本就不很親睦的,現在便立即下令撤兵了。”
鵠庫陣中已不見原先蒼青的旌旗,每隊起頭處飄揚著的,盡是縞黑的全幅苧麻布。
“你看,那就是新左菩敦王。”符義指指鵠庫隊尾被重重拱衛著的一名青年。那青年人影為翻飛喪旗遮掩,看不仔細,醒目的是一顆人頭,整把金髮絞成一絞懸於鞍後,隨著那匹烏雲踏雪的步伐搖來蕩去。
海市微微蹙起眉心,策馬快走兩步。此時鵠庫人已行至山峪出口,已隱隱可見下面廣袤的極北雪原,剛拐過風口,浩大的風挾著雪砂掃來,喪旗撲啦一聲直向天空揚起。那一瞬間,那人恰恰面目微側,露出個高挑清拔的輪廓。海市彷彿被當胸塞進了一把雪,怵然驚心。那是她看了十年的模樣,絕無可能錯認。
“濯纓——!”她脫口喃喃說道。
那人似是聽見了海市,迴轉頭來,帶著一抹尋釁的笑,再度勾了勾手指。高鼻、深目、濃眉,與濯纓如出一轍的面孔身段,惟獨一對眼睛熒熒地藍著。藍眸青年一把將戰盔摘去,散下一頭光麗的金髮,以蕃語高聲下了命令,鵠庫人齊聲答應,忽然全體揚鞭打馬,急速向山下移動。先衝出峪口的數隊在雪原上左右列陣,扼住峪口以為掩護,其餘則毫無旁顧地直奔向北,全員脫離山峪後,原先呈兩翼形掩護的數隊即刻變陣,匯入本隊,數千人馬揚起雪塵滾滾,極迅速地消失於北方天際。
“那就是紅藥原。”符義勒住馬,將鞭柄在空中畫了個圓,把山峪以北的那片雪原框在裡面。
紅藥原上冬季積雪,夏季荒蕪,沒開過一朵紅藥,得名是由紅藥帝姬而來。紅藥本是宗室女,亦是舉兵叛亂之僭王褚奉儀的異母姊,早年和親鵠庫,到三十二歲上已輾轉嫁過三名蕃王,頗有權勢。十四年前褚奉儀兵敗北逃,經過黃泉關進入鵠庫境內,紅藥帝姬遣軍來迎,當時尚未登基的帝旭亦率軍追擊至此,鏖戰四日五夜,殲敵五萬餘,叛軍全滅,鵠庫軍大折,六翼將中的顧大成斬得褚奉儀頭顱,紅藥帝姬則被踏死於亂軍之中,只收得殘肢數三。此戰過後,二十里原野雪泥血肉紅黑雜錯,次年正逢異常和暖的天氣,紅藥原上竟瘌瘌痢痢生出薄薄春草,牲畜不食,老人叫做腐屍草的便是。
那年頭的時勢,好似壯闊無情的怒濤巨流,史官筆下不動聲色濺起一星細浪,便是幾千幾萬條人命。
“每逢清明,二十里紅藥原上,全都是設祭的婦人與孩子。”符義頓了頓,道:“十四年了,婦人眼見得老了,孩子也眼見得大了。這世道,也該平靖了罷。”
回到營中的時候,已看不見一個奔跑的迦滿孩子了。那天晚上,營內的迦滿人久久不見同胞進關,既而發覺大軍上山,譁亂起來,終於全體斷送了性命。可是,即便不譁亂,他們亦沒有活路。
“總不能放他們出去四處傳揚,說咱們見死不救。”符義一張臉膛黝黑,依然是看不出半分表情。
第三章 草綠霜已白
帝旭變得昏聵暴戾,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在那夜夜目不交睫,枕戈待旦的八年裡,耗盡的似乎不是他的高逸優雅與清明持重,而是他的壽數。從登基的那一天起,坐在帝座上的已是一具無魂的日漸腐朽的軀殼。
他知道人們都這樣說。人們都還避忌他,因為他是皇帝,並且,是個暴戾的皇帝。從內宮到朝堂,無一人敢於與他視線相接,即便如此,他還是能看見瀰漫在宮廷中的恐懼與腹誹的雲翳。八年天地倒錯、十面埋伏的亂世裡,他是怎樣東征西討連橫合縱,紅藥原一戰血流漂杵,十里赭紅。如今分崩離析的國土已被連綴起來,他至少有權不要再去整理那些千頭萬緒的事情,只要天下一統,人們自會料理自己的日子。可是,他端詳著掌上玲瓏小巧的榕樹盆栽,輕輕掐去了一條逆枝。修剪樹木並不需要詢問樹的意見。那樣未免太麻煩了。
二十一年前,叛亂起時,正是麟泰二十七年的夏末。那年天氣瘴熱,天空晴得發白,人都說是亂象。他那年十七歲,立春大社剛剛受封為旭王。他的父親帝修病殪,叔父儀王褚奉儀託詞鎮壓京畿動盪,假勤王之名進軍,意圖篡位。一時四面兵起,蜂擁城下,夜間舉火,映得承稷門外半天炎紅。三大營換防兵馬出發已有月餘,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帝都內只餘近畿營三萬,禁衛羽林二萬,安樂京失陷已成定局。惟有他率眾抵抗,一面冒險撤下三千羽林,欲護衛太子伯曜殺出帝都,以圖再起。誰想他苦戰不退,手刃逃兵三名、攀城叛軍數十,終於熬到三千羽林折返承稷門,卻不見伯曜人影。太子伯曜一貫文秀畏懦,卻有一股頑愚的死節,竟宣稱與國共命,已絕望懸樑自盡。先帝遺下四子,三子叔昀早年夭折,末子季昶自幼被送往注輦國作為質子,如今伯曜又死,皇室嫡子,中原竟只餘他一人。
“枉費我拼死為他佈下一條生路,伯曜,”仲旭奮力斬落一名攀城的叛軍,“就這麼不吭一聲地死了。”
城上的人一茬一茬倒下,又一茬一茬補上。三千羽林往返不過半個時辰,城頭屍首已堆得有半人之高,於是便乾脆充作木石,推下城去。
“殿下……不,陛下!請容臣等護衛您往虹州召集兵馬,掃滅逆賊!”羽林千騎身著重甲,雙膝落地亦鏗鏘有聲。
仲旭轉回頭來,細細端詳那年輕千騎為戰盔遮掩的容貌,而後輕輕一哂,指向城下紛亂的叛幟中,火光掩映的“蘇”字大旗。“你是蘇靖非的什麼人?”他聲音不大,周遭聽見這話的幾個人,都是心頭一凜。
年輕千騎仰起了臉,乾脆答道:“庶子蘇鳴。”城頭烽火映照下,坦蕩的一張面容,分明與叛亂的塗林郡太守蘇靖非十分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