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莫臣趁著夜色的掩護,慢慢的挪動身體,努力使自己瘦弱的身體更加矮小。
黑夜是一個絕對好的掩護,鄭莫臣藏在燈光的影子下,套在身上已經快爛了的麵粉袋子已經因為一路的小心翼翼變成了黑色,但是當他朝那個垃圾桶伸出手的時候,還是被發現了。
“小孩。”
一隻強有力的手死死地抓住了他的手,那隻手和他的手一樣,都在冬天起了凍瘡,骯髒不堪,骨瘦如柴,但畢竟是個大人的手。鄭莫臣本能性的掙扎起來,卻也知道掙扎沒有什麼用。他被那隻手拖出來,扔在角落裡。
上一次他被發現的時候,被生生打斷了胳膊,他只感覺胳膊痛的不能言語,卻不會處理,直到路上乞討時一個好心醫生經過,才三下五除二幫他簡單處理了一下,但也只是簡單的給他接了回去罷了,連藥都沒塗一下。
所以這一次鄭莫臣不再抱希望,當第一棍落到他身上的時候,他就停止了反抗。
“又來偷東西!他媽的想死是吧!”
“打死你!死狗崽子!”
“打死他!”
棍棒瘋狂的落在他的身上,讓他如同聽見了凍僵的骨頭被打碎的聲音。鄭莫臣死死縮著身體,把自己縮到最小,緊緊的抱住頭,他的臉貼在冰涼汙穢的地上,雙眼幾乎渙散的模糊。
乞丐們個個都是一個樣子,就算天生給了一副好臉孔,蓬頭垢面也看不出來,身上到處都帶著疤,戾氣的很。這一片的垃圾桶不是鄭莫臣該碰的,碰了就得捱揍,畢竟是嚴冬,少一口飯,可能就要餓死一個人。因此很多人即使怕被打死,也要來偷吃的。
鄭莫臣還小,在大街上還能收到幾個錢,反而比成年人要好些,但是到了嚴冬,就是一樣的境遇了。
他已經連續兩天沒吃東西了,喝的一點水都是下了一場雪後從地上吃的雪充飢,但相比他背過的兩具活活被餓死的死屍,已經好了許多。
但是老人撐不住了。
老人是個乞丐,花白的頭髮混滿了泥土,整張臉的每條皺紋裡都有著被夾住的泥土,一口牙卻還算好,有些歪歪扭扭。老人是個啞巴,一隻眼是瞎的,看起來有些猙獰,但是笑容慈祥溫和。
在他的母親離去後,他被這個老人撿到,每天帶著他去乞討。老人身體還算是硬朗,一老一少看起來也不像是騙子,倒是博得不少人同情。老人把身上破爛的用各種爛布縫在一塊的衣服披在鄭莫臣身上,東一塊西一塊的衣服像一個巨大的補丁。
補丁如同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老人見到一塊破布就會撿起來,用已經歪了頭的針縫起來,有狗皮膏藥的廣告,也有給鄭莫臣當衣服的麵粉袋子。老人晚上會把補丁蓋在鄭莫臣身上,讓他睡著,然後自己去找各種各樣的爛布,找一個施工的地方,靠著晚上無人看守的燈光,把布縫上去。
老人臉上就像是被寒風颳了太久,幾乎要裂開了,一到冬天就往外面滲血絲。當鄭莫臣拿著一天乞討的錢回去的時候,老人就會朝他溫和的笑,一笑整張老橘皮一般的臉都皺了起來,卻異常的慈祥。
鄭莫臣不知道老人有沒有子女,但是有沒有並不重要,老人在那一天那個曾經是他母親的女人離去了以後,第二個介入他視線的人。他天生性子不是很喜人,不愛說話也不愛笑。晚上老人就抱著他睡,把巨大的補丁團兩團,把鄭莫臣包裹在裡面,
老人是啞巴,自然不會說話,最多發出兩聲吭吭的聲音。鄭莫臣更是沉默。有一次下了暴雨,一老一少沒有地方可以躲雨,只能拿著補丁擋,而別的乞丐看到後撲過來搶,老人嘴裡發出嘶啞的如同野獸般的聲音,張嘴去咬那個人的手,卻被對方一拳打倒。老人嘴裡滿嘴的血沫,掉了兩顆門牙。不知道經歷多少日夜的那塊巨大的補丁就被人搶走了。
沒有了補丁,晚上就會凍得渾身僵硬,老人死死地把他抱在懷裡,一路抱著他找了一晚上,零零碎碎的拼出了一塊小的。工地上的燈發出一點熱度,能稍微好一些,老人用那點正好能包裹住他的補丁把他包在裡面,抱著他睡在燈旁。鄭莫臣第二天睜眼就看到老人渾濁的老眼,一夜打斜的雨絲,一點也沒淋到他身上。
老人病了一場,發了高燒,說起胡話。鄭莫臣弄不到吃的,只能去求別人,其他乞丐哪裡願意,一點吃的就是救命,哪還有給別人的份兒。鄭莫臣就拖著老人灼燙的身體上了街。他低著頭跪在街邊,零零散散的硬幣被扔到他面前。幾個穿著精緻衣服的十歲左右的孩子路過他們的旁邊,嘿嘿了兩聲,把五毛錢舉得高高的:“臭乞丐,要不要呀?”
鄭莫臣年齡本就比這些十歲左右的孩子小几歲,而他佝僂著身體,幾乎縮到了地裡去。連續幾天的滴水未進,幾乎讓他兩眼昏花,身體已經近乎崩潰。有個孩子倒了碗水,朝鄭莫臣晃了晃,然後一把潑過來:“哈!落湯雞!”
鄭莫臣很久沒看到水了,特別是老人需要水,根本想不了那麼多,就朝那碗水撲去,被人一腳踹在地上。鄭莫臣咬破了嘴唇,鹹腥的液體流入嘴中,被幾個孩子抓起來就揍:“一個破乞丐也敢搶東西?看少爺打死你!”
其他孩子在歡笑著,鄭莫臣捱了幾拳頭,倒在地上,卻仍然被那瓶水吸引著,不是他需要,而是老人需要。等他們打累了,鄭莫臣伸出虛弱的手,扯住了他們書包的帶子,嘶啞的道:“水……”
“哈,還想要水哪,好呀,你跪下來叫爺爺,少爺就給你水。”一群孩子鬨堂大笑起來。
“你胡說什麼呀,這種人怎麼能配和我們攀親戚呀!”
“就是啊!不過好玩得很,小乞丐,叫一聲就給你水。”
“叫一個!叫一個!”
鄭莫臣看了一眼一直閉著眼的老人,想起來那天早晨對方身上灼熱的溫度,和一滴也沒有落到他身上的雨絲,屈辱存在,但是一個孩子,想讓老人活著的情緒蓋過了自尊。鄭莫臣的嘴唇被咬的潰爛,他屈辱的緩緩跪下來,嘴腔中卻再也吐不出一個字,彷彿全都被血沫堵住了,一點也吐不出來。
幾個孩子看到他跪下來的時候,滿臉就都是戲謔,卻未曾聽見他說一個字,覺得有一點窩火,一個壯點的孩子抬起腳就踹了他一腳在頭上:“喂,你說話呀!”
那一腳踹的相當的狠,正好踹在他太陽穴上,鄭莫臣腦中忽然轟鳴了一聲,一下倒在地上,咳咳的開始咳嗽,卻什麼也吐不出來,眼前是一陣一陣的黑,一下就把嘴裡的血吐了出來。幾個孩子一看到血就被嚇著了,膽子大點的還想惹事兒,後面就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行了。”
幾個孩子回過頭去,只見一輛車停在他們身邊,微微降下的窗戶裡映出一個優雅完美的側臉。另一個有點輕佻的聲音傳來,也是稚嫩的卻有點放蕩不羈的意味:“堂哥,你管它做什麼啊,不挺好玩的嘛。”
“伊凡要去上舞蹈課。”雖是孩子,卻完全沒有孩子應有童真的天真,即使稚嫩也是淡淡的一副嗓子:“玩夠了,就閃開,擋到路了。”
“啊,是李東辰!”幾個孩子叫道,想要靠過去,對方卻緩緩地擺了擺手,慢慢升上了窗戶,緩緩地離去了,自始至終只有兩句話,幾個孩子卻停止了動作,哼了一聲,卻又朝鄭莫臣嘲諷的笑了笑,“給你,不要臉的臭乞丐。”
他們把水扔過來,砸在鄭莫臣的臉上,轉身就走了。歡快的背影蹦蹦跳跳,一如其他孩子一樣天真可愛。
鄭莫臣眼前是一片恍惚。嚴重缺水讓他身體的每一個細胞都要飢渴而死。剛才那一下讓他神智不清,因此他只聽到了一個高高在上到淡漠的虛無的聲音。
如此高,高到如同絕頂上的風,連觸碰都會疼痛,即使稚嫩,即使淡漠的不帶一絲情緒,也有著王者般的優雅威壓,僅僅輕輕一句話,就可以把所有都改變。
鄭莫臣把水喂進老人的嘴裡,他去見了很多塊布,學著老人縫在一起,針幾次刺破了他的手指,最後十個手指全是鮮血。他把縫好的大了一圈的補丁裹在老人身上。直到第二天老人才醒來。
這一次之後,老人的身體大不如前,基本上都是鄭莫臣在外面跑,老人晚上也會出去弄點什麼回來,但是次數也在慢慢減少。入了冬以後就更不好。而在此時,鄭莫臣知道了自己的名字。
母親把他的名字其實寫在了他被丟棄那天的的領口上,老人很細心的留了下來。鄭莫臣不認字,卻死死地把那個形體記了下來,有一天遇到一個看起來有文化的人,就寫給了他看,那個人是個記者,捧起他寫的字,挺驚訝的道:“你會寫字?”
鄭莫臣搖搖頭,那個記者本來以為他會寫字,就可以報道一下,當做個勵志故事,比如乞丐裡的文字之類的,但是一聽他不會瞬間沒了興趣,懶散的隨手夾起來看了看,隨便道:“……這三個字啊,鄭莫沉。”
這三個字停在鄭莫臣耳裡只有音節,他卻像記字形一樣死死地記住了它。那個記者唸完扔下一塊錢就走了,鄭莫臣回到老人身邊,卻發現老人再一次閉上了眼睛。
夜晚無比的冰涼,鄭莫臣晚上去偷垃圾桶,卻被抓住狠揍了一頓,他剛回到老人身邊就昏了過去,第二天他醒來時,老人已經不見了。鄭莫臣站起來,就發現有人揹著老人朝垃圾場走去,老人的手垂下來,已經髒汙不堪的手透著血絲,那雙手也曾在整整一夜的雨裡緊緊摟著他。
鄭莫臣衝過去,一把推開那個人。鄭莫臣感覺耳朵有點轟鳴,直到老人摔在地上的聲音才讓他緩緩回到真實。那人拉住他,“這老頭子已經死了,屍體都僵了。”
“他沒有。”
“行了,知道你這個娃娃傷心,昨夜太冷了,凍死了好幾個呢,一個老頭子死了也正常。”那人說完抓起老人就要走,鄭莫臣一下撲過來,狠狠地咬在對方胳膊上,對方哎呦了一聲,一把將他甩開,把老人仍在地上,“行啊小孩,跟你說了不聽,幫你搬還咬我。你就看著這老頭子爛光吧!”
鄭莫臣吃力地把老人抬回去,他觸碰對方的鼻息,卻發現還有一點微弱的鼻息,至少他感覺到了。鄭莫臣出去找了點吃的,碰到了那個醫生,醫生本來想帶他去醫院,但是鄭莫臣直接甩脫了他,把找來的吃的給老人。
老人已經奄奄一息,渾身都快僵了,鄭莫臣把吃的放進去,老人卻難以下嚥。於是鄭莫臣自己先咀嚼了,再吐出來餵給老人,老人的牙關一直閉得死緊,直到下半夜才好一點,能夠吃下去東西,體溫也慢慢恢復了過來。鄭莫臣把他自己一個人就已經縫的很大的補丁裹在老人身上,在外面張開身體,死死地抱住對方,就像對方抱自己一樣。
連續幾天老人稍微好了一點,也算從鬼門關裡走了一遭,但是實在找不到吃的了。鄭莫臣跪著去求人也沒有人給他們吃的,不得已鄭莫臣又去偷了垃圾桶。他晚上悄悄的過去,不想落下的霜還是暴漏了痕跡。
幾個男人把他的頭往牆上磕,整個額頭磕的血肉模糊,他們冷笑了一聲,看著滿頭鮮血的鄭莫臣在地上爬:“小子,不是咱們無情,冬天少口飯就能餓死人,沒有吃的你就偷,不辦了你,明天就都得餓死。”
幾個人把他抬到一條水溝旁,把他扔了進去,鄭莫臣不會水,冰冷的水讓他窒息,黑色的漩渦打著轉的將他衝下去,猶如整個世界佈滿寒霜。鄭莫臣暈了過去,結果恰巧被新修的一個柵欄阻攔到,於是第二天被人救了上來。
鄭莫臣被救上來的時候,幾乎已經是死了,結果竟然還是撿回了一條命。他一醒過來就往他和老人的街角衝,然而越接近他的腳步越虛浮,因為他看到了一雙已經凍成了青紫色的手被人抓著抬了出來。
上一次鄭莫臣能感覺出來老人沒有死,可是這一次,他清楚的知道老人死了,那張慈祥的臉已經佈滿了一夜的霜,那是沒有溫度的表現。
他麻木的走過去,撫摸著那雙滿是凍瘡的手。這雙手在無數個日夜抱住他,身上的溫暖能讓他睡去,不再一次次的墮入被母親拋棄的噩夢。而現在,這雙手涼了,而且再暖也不會有溫度了。
鄭莫臣看著那些人抬著老人的屍體走遠,他緩緩的走進那個屬於他和老人的街角,卻看到了一個孩子在抓著一個爛蘋果,上面有著老人裂開的手上的血絲。那是昨夜偶然醒過來的老人出去找了後留給他的,沒有自己吃,而是一直等他回來,等到了死亡。
他忽然感覺有什麼情緒把他的心臟都撕開了,他衝過去搶那個蘋果,幾拳打在孩子的臉上,自己也捱了好幾圈,孩子把他的鼻子打出了血,他一下打在了對方眼眶上,心臟那裡猶如被一刀一刀的挖著,鑽心火辣的痛。
最後鄭莫臣贏了那個孩子,他抱著蘋果蹲在汙穢的泥土裡,老人曾經待過的地方,連那塊補丁都已經被拿走。
鄭莫臣跪在了地上,撕心裂肺的痛苦讓他緩緩地蜷起身體。
第二天,那個孩子餓死在了街頭。
鄭莫臣仍然跪在街邊,他揹著那個孩子的屍體去了垃圾場,他在垃圾場裡左踩右踩,卻沒有看到老人的痕跡。
大街上仍然川流不息,鄭莫臣坐在街邊,他提著頭,猶如陽光下最冰冷的陰影。
鄭莫臣的面前緩緩地停下了一輛車,黑色的賓士停在他的身邊。鄭莫臣緩緩的抬起了頭,眼前如同蒙了一層朦朦朧朧的霧。一雙乾淨的皮鞋走到他面前,擋住了他眼前的陽光。一個帶點稚嫩卻又淡漠的聲音淡淡道:“給。”
鄭莫臣看過去,看到了對方修長白皙的手指,在陽光下泛著優雅的光澤。鄭莫臣緩緩地接了過來,低啞的道:“謝謝。”
少年點了點頭,便轉身上車去了,鄭莫臣只看清了他的背影,乾淨利索,猶如神一般淡漠又高高在上。
鄭莫臣從未想過有一天他會跟在這個人身邊。當時他什麼都沒記住,甚至連那背影都未曾記住太長時間。而李東辰也沒有多看一眼他,他對不該關心的事情從來沒有心思去關心。他只看到了一個瘦弱到如同塵埃般的人坐在地上,明明只有一個人,卻冰冷了整個世界。但他只是淡淡的看了一眼,卻漠不關心,他給對方施捨只是因為感覺那個身影悲傷的過頭,他真正關心的只是伊凡的舞蹈課。
坐在一旁的李執朝那個人多看了一眼,車裡開著暖氣,暖和得很,他嘖嘖了一聲道:“那人真是瘦。”
“恩。”李東辰毫不在意的回了一句。他輕輕地給身邊的伊凡披了一件衣服,以防那個粉雕玉琢般的小女孩著涼,連一眼車窗外後面那個人都沒看。“司機,再把溫度調高點。”
“是,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