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
冰冷從腳底開始蔓延,李執的手微微一抖。
眼前猛然間一閃今天早上,他先醒了後,看著躺在旁邊的鄭莫臣,對方睡著的時候安靜至極,好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樣安靜。
不是昨天晚上連自己都不知道的淚水,也不是瘦弱到風一吹就散的人,所以他也沒想到對方會自殺。
但是他忘了對方是誰。
“他怎麼可能自殺?”冷笑從牙縫裡擠出來,李執捏著杯子的手彷彿要把被子掐碎,根本沒控制住聲音。
“我們也不清楚……但是他打暈了傭人,放到另一間房間裡,然後自己開的煤氣。”手下嚇得牙有點打戰,因為他發現另一位的氣壓也越來越嚇人,連忙道,“已經送到私人醫院了,情況有點嚴重,暫時生死未卜……”
李執砰的放下茶杯,隨手把檔案扔給一旁的手下,一聲不吭的就往外走,剛走兩步,還未開開門,肩膀就被一把摁住,李東辰努力控制情緒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誰自殺了?”
李執轉過頭看著對方淡漠俊美的臉,一絲著急也找不出來,只有微抖的聲線是這個人無法控制的。
李東辰如此完美,把自己的情緒控制得收放自如,向來如此,讓他真想看看這張假面破碎後餓樣子。但是他握有可能可以打碎那副假面的籌碼,卻不想使用。
因為他也對那個人有止不住的好奇。那個人不會哭不會笑,沒有情緒,眼中的絕望連陽光都無法撫慰,但是這樣一個人,愛上自己身後那個人,也被對方傷的遍體鱗傷,傷到連悲傷都不會,只有在沉睡後眼角露出一絲破綻。
李執在心裡咬了咬牙,冷冷的笑了一聲,抓住李東辰的手臂,厭棄的道:“還能有誰?他死了你不就高興了嗎?”
李東辰的手僵硬了,李執把他的手拿下來一甩,看著對方雙目虛無的喃喃了一聲:“……小臣?”
他並非沒有猜到,只是確認的時候渾身還是如同被冷水澆了一遭一樣冰冷。
鄭莫臣自殺了。
其實鄭莫臣在外面的那三年裡,想死隨時都可以死,但是他卻沒有。當時李東辰也問他,但是對方沒有回答。
他認為鄭莫臣不會自殺,卻忘了對方本來就是個不怕死的人。
李東辰抬起手,握住了自己的另一隻手腕。
兩隻手互相感受著,他也能從玻璃上看到自己臉色的蒼白。一隻手感受著顫抖,一隻手感受著冰涼。
***************
李東辰的私人醫院,指的大概就是白家的醫院,也就是白銘的醫院。雖然白銘不怎麼喜歡別人稱呼自己的醫院為李東辰的私人醫院,以前還為這個吵過架,後來李東辰答應投資醫院食堂每天早上弄小籠包這場架才算消停。
但是這種私人醫院不只有李東辰有。
李執趕到醫院的時候,鄭莫臣已經從急救室出來,被轉移進了病房,由於送醫及時所以情況還不算太糟,但是由於中毒時間長,情況也不足以很樂觀。
“如果醒轉了,一段時間後需要輸液和做高壓氧。”醫生在一旁簡單吩咐完,又看了一眼一直站在窗邊的李執,對方陰沉的臉色從剛才開始聽到生死未卜四個字的時候就越來越難看,“現在可以進去看病人,但是醒不醒得來要看病人自己的意志……”
“放屁。”
醫生愣了一下,就被一把拽住了領子,嚇得手裡的筆都掉了,李執拽住對方領子的手握的直接發白,壓抑著怒氣的話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你是白痴嗎?一個想死的人想醒過來的意志能有多強?”
“這,這個……您是打算不管了?”
“錯,我還厭惡著他呢,怎麼能讓他這麼輕易就死了?”李執冷笑了一聲,隨即眼中閃過一絲狠厲,砰的把醫生一扔,“不管他想不想醒,我要讓他醒,你們就得給我弄醒他。”
醫生連連答應著,踉蹌的就跑出去了,李執看著那個醫生走出來,深呼了口氣,抓了抓頭髮,煩躁就像喉嚨口的一根刺,咽不下去吐不出來。他微微轉頭,就看到了那個人帶著呼吸罩的臉。
閉上眼睛的時候多安靜,除了臉上病態的慘白和毫無血色的雙唇,一點也看不出來是個放煤氣自殺的人。
李執看著這人的臉,真有種想去摘面罩的衝動,他深呼了口氣,冷冷的道:“也不會選個高階點的死法,中毒死多難看。”
對方沒有迴應,當然就算是醒著也不會有迴應。李執穩了穩呼吸,他看著對方瘦削的手腕,以前真沒發現這人已經這麼瘦了。
平時鄭莫臣也基本是靜止的。這個人的身體他也熟悉,每一寸的肌膚他都清楚,但是從未如此清楚地意識到這人瘦了這麼多。
第一次抱他的時候,李執就承認他對這具身體感興趣,清瘦卻不柔弱,不失男性的結實,白皙卻又有著常人沒有的魚鱗般的傷疤,冰冷的眼眸一下就激起人的征服欲。
但是現在他握著對方的手腕,清晰地感受到對方瘦了許多,手腕一下就握了過來,手中空落落的,如同握住的人風一吹就會消散一樣脆弱。如果以前是白皙的話,那麼現在蒼白的就有點病態了。李執沉默的看著對方昏睡的臉,心裡的煩躁莫名就緩緩地降了下去。
對方安靜的時候,連空氣都凝滯了。
“要是一直安靜得很就好了。”李執的話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來,他想拽著對方衣領兩巴掌打醒他,但是手到了對方臉邊卻再使不下去力。李執沉默了一會兒,最後手背只是輕輕碰到了鄭莫臣的臉,對方毫無反應,一臉蒼白的毫無生氣。
這個人不想活了。
可是他卻不想讓他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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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莫臣只記得他走向廚房的時候,外面陽光正好。
他能看到自己的影子,支離破碎的影子,如同那一瞬間他支離破碎的視線。
原來走向死亡是這種感覺。他平靜的走進廚房,熟練的開開煤氣,就好像馬上要做飯一樣,然後把傭人放到了另外一間房間開開了窗戶。他關緊了其他門窗,坐在平時的那張椅子上,靜靜地看著外面的陽光,直到讓自己沉沉睡去。
鄭莫臣沒有多麼感受到別人所說的可怕窒息感,他只感覺脖子處像是被勒緊了,眼前出現了一團白霧,當時他本能的掙扎了一下,就聽到椅子歪倒的聲音。
摔倒的疼痛在那一瞬間已經被麻痺的身體忘記了,缺氧讓他喪失了感覺,只有那一團越來越大的白霧,他死死地抓住桌角,在別人看來像是太過於痛苦的求救,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為了讓自己不要起來。
鄭莫臣知道李執的人兩小時來一次,煤氣中毒二三十分鐘就會窒息死亡,他算準了時間,才打暈的傭人。
李執和李東辰的事情,他不想去管,也沒有立場可以管,那一瞬間在他腦中一閃而過的死亡,如同一顆糖一樣,輕輕舔一口就再也不能剋制,任由他盤踞他整個頭腦。
他是如此期盼死亡,期盼到已經麻痺的身體竟然因為這個念頭而顫抖,卻不是因為恐懼。
他失去了這個機會,恐怕就再也難找到機會。
鄭莫臣失去意識的時候,頭腦裡只有完全的安靜,那種安靜如同幽深的峽谷中傳來的一滴的水聲,寧靜至極,他在裡面行走,黑暗如同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著他,讓他沉湎於其中。
黑暗與死亡是如此溫暖,直到冰冷的白光撕裂了溫暖的外殼。
眼前的白霧仍然朦朦朧朧,但是他看到了一片天花板,隔著自己的呼吸聲,呼吸面罩罩在他的臉上,冰涼的觸感讓他的意識模糊。
鄭莫臣的意識第一次如此模糊和混亂,他睜開了眼,眼中卻只有一片僵硬與呆滯。
他沒死。
冰冷如同潮水一樣襲遍全身,鄭莫臣想閉上眼,閉上眼黑暗卻也依舊冰冷,因為白熾燈刺得他眼疼。旁邊模糊的有人高興的說著醒了,只是聽在他的耳中只有模糊的顫音。
“……繼續輸液……三個小時後做高壓氧……”模糊的聲音傳進他的耳內,鄭莫臣毫無意識的看著一片模糊到冰冷的光,有人拍了拍他的臉,在他耳邊帶著點高興語氣的道:“別睡,別睡,你才剛醒,要保持清醒意識。”
不,能不能讓他睡,讓他重新回到一片黑暗,讓他重新迴歸一片黑暗。
讓他去死。
……求你。
但是聲音的主人明顯沒有這個意思,興奮的逼他保持清醒的意識,全然無視他毫無光彩的眼眸。
他怎麼還能活著,他還活著,他還活著。
鄭莫臣發現自己原來還是有貪戀的東西的,他貪戀死亡的溫暖,溫暖的如同一卷蠶絲被,將人包裹在裡面,柔軟溫暖。
他一輩子都未曾有過那樣的溫暖。
只是那點溫暖,他都不能自己掌握,也要被人剝奪。
沒人注意那個剛剛轉危為安的年輕人,毫無生氣的眼中,終於只剩下連絕望都多餘的空洞。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也許每一秒都是漫長的可怕。鄭莫臣聽著耳邊的嘈雜慢慢退去,最後只剩下一片空洞的冷。冰冷的空氣從周邊襲來,佔領了他的全身。
嘈雜全部消失,最後只有寂靜,他空洞的看了一會兒天花板,便緩緩的閉上了眼。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已經寂靜到空氣都不流通之時,耳邊才緩緩地傳來一個聲音:“臣先生。”
鄭莫臣緩緩的睜開眼,卻被對方捂住,他仍然只看見一片黑暗,對方的聲音低而緩:“這是電話,我是奉命行事,請您注意聽……”
有冰冷的機械放到他的耳邊,貼著他的臉,冰涼徹骨,鄭莫臣閉著眼靜靜地等著,不認為會有什麼事,因為他根本無法思考。
一個只想著死去卻不能死去的人,渾身上下又能有什麼用。
然而當那邊的聲音真正想起的時候,他渾身都劇烈的一抖,拿手機的人卻絲毫未動,冰冷而冷漠的放在他的耳邊。
那聲音他那樣的熟悉,低沉而優雅,如同大提琴最後的尾音,響著如同永遠也逃不開的宿命一樣冰冷的聲音:
“是我,小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