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雷和陳可一樣,都是在那烈火烹油,繁花織錦的一年考進京大的。那一年,當他們拎著行李走進校園的時候只感到京大精神鋪天蓋地,五四火種焚土燎原,師兄個個氣宇軒昂,師姐人人面帶桃花,一股熱浪催得一群小新生們鬥志昂揚,屁顛屁顛地立志要學有所長,揚帆遠航。
一輛富康在京大南門停了下來,這在當年是北京城最好的計程車,一塊六一公里。陳可很討厭富康,他常常說這個名字讓人聯想到某種豬飼料,一個有尊嚴的人是不屑於坐這種車的。但於雷當時還無從知道今後他自己將很長時間無緣於飼料車。他從車上下來,司機從後備箱中取出了一個大箱子,一個小箱子。他是兩天前到的北京,在父親的一個老部下楊叔家裡住了兩天。楊叔現在混得很好,在一個大電訊公司做總裁助理,前途是極好的,家裡也很寬敞。但於雷並不想楊叔跟著自己來學校,這和楊叔無關,他是不想任何人陪著自己來學校,他在心裡用一種極富有磁性的男中音(這種聲音是從來沒有從他的聲帶上發出來過的,這是某種靈魂的聲音——在於雷心中大概靈魂就是這麼個類似於趙忠祥的聲兒)告訴自己,我已經十八歲了,更重要的是,我已經是大學生了!
大學生這個詞對於高中生是很神聖的,就好比高中生之於初中生,初中生之於小學生,六年級之於三年級,一年級之於學前班。因為有大學生這個詞的鼓舞,於雷感覺渾身充滿了力量,要開始一段嶄新的,朝氣蓬勃的獨立生活。
司機大叔放下行李,很親切地在於雷的肩膀上拍了拍,
“好好學!以後肯定有出息!”
於雷滿臉微笑地謝過了他,這句話以及它的各種變形版本,在過去的兩個月他已經聽過不知道多少遍了。但是,誰又會嫌別人誇得多呢?
從南門望進去好不熱鬧。只見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五湖四海來相會,彩旗人面相映紅;呼啦啦紅旗翻卷,呀哈哈人嘶馬叫;我問你從何方來,你問我往何處去;他說他是學生會,你說你是院團委;當爸媽的四處飛走說我兒子省市狀元鋼琴十級,當子女的結結巴巴說我爸媽有事沒來就我自己。旅行箱的拖輪在水泥地上轟鳴著發出巨響,人手一張的傳單四處反射著陽光映成白色的海洋。
於雷心裡颼颼地涼了下去,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最噁心廟會一類人挨著人的場合,這是一種由歷史原因造成的從心理到生理的雙重反感。那一年,在他還很小的時候,於雷的父母帶著他到外灘看燈展,周圍的大樓比著似地秀出與平日不同的姿色。那時辦一次群眾活動的價效比是極高的,少說一千兩百萬上海人民來了一半。於雷有一次這樣憤憤地對陳可形容那時的場景:“我可以負責任的說,那哪裡是十里“羊”場,根本就是十里人場!如果海關大樓可以爬上去得話,我敢說那天晚上在鐘樓頂上的五角星上都能戳死兩個人!”而陳可則歪著腦袋說道:“看來兒童時期的缺氧經歷確實會對智力發育產生毀滅性的影響。”
於雷定了定神,嚥了口唾沫強行壓制住自己的噁心,把額髮往頭上抄了一下,整理了一下被斜挎包勒住的格子襯衫。該死!今天還在裡面穿了一件黑T恤!於雷暗暗擔心自己是不是在入學的第一天就要接受校醫院的治療。
天是極熱的。
於雷很快就在人海中找到了法學院的大旗。是的,於雷是零志願第一專業考上的京大法學院。為什麼要學法律呢?於雷記得很清楚他的一位室友張勇對這個問題的回答,因為它實在很難讓人忘記——如果這個答案被用毛筆寫出來、貼在牆上、每天讓你瞻仰的話:“為了實現正義而奮鬥。”事實上,不論他們當時的心情如何,幾年之後,這些日後獲得了極大成功的律師們幾乎沒有一個人還能想起來正義是他們應該追求的目標之一,包括於雷的那位雄心勃勃的室友在內。當然,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他們中的很多人都成為了商業律師,遠遠地離開了法院,離開了訴訟,顯然,也離開了正義。而於雷選擇了法學院的原因更和正義扯不上一點關係,他一向的夢想是去學廣播電視新聞,做電視記者,於雷會選擇法學單純是因為要平衡父母的願望和自己的理想。由於他已經在第一志願裡填了另一所全國知名學府的廣播電視新聞專業,所以也就象徵性地在零志願裡填了一個法學——反正也不可能考上的,於雷當時想。
而現在,於雷站在法學院的迎新團面前,感覺恍同隔世,小小年紀就體會到了什麼叫做命運弄人。所謂的迎新團,不過也就是四五個人加上一張不知道從哪拉來的破桌子而已。迎新團的負責人是法學院的學生會主席,是個矮胖墩,胖墩伸出手來緊緊地與於雷相握,於雷覺得他手汗很重,這並不是一個很讓人感到愉快的見面禮。
胖墩說:“我是學生會主席,張帆。歡迎你來北大。”
於雷突然覺得張帆的聲音很象自己常在心裡用的“靈魂之聲”,便意外地突然和他親近起來。於雷於是答道:
“主席好。”
話甫一出口於雷就想痛扁自己。主席好?難道是在演革命話劇嗎?如果是這樣的話,我不得不說,這個站在紅小兵對面的胖子實在是個極其拙劣的演員。這個幼稚的說法讓於雷感到毛孔噴張,更致命的是他清楚地聽到了一個男生猛噴口水的聲音。完了,於雷心想,我在京大樹立的第一個形象就是一個幼稚的馬屁精!為了控制這個危險的局面,於雷覺得他必須要開一個語帶譏諷的玩笑才能把自己在京大的面子挽救回來。在他的大腦還沒有反應過來之前,於雷的嘴巴就失去控制地說道:
“呵呵,這種桌子捐給條件好一點的希望小學都嫌爛。”
於雷聽見旁邊有個男孩笑了一下,但並不確定他是不是在笑自己的笑話,不過張帆顯然並不欣賞它。他給於雷遞上了一個牛皮信封,說:“新生的材料都在這裡,你好好看一看吧,然後按裡面的地圖去法學樓領宿舍鑰匙。”
於雷謝過了胖墩主席,開啟信封,從裡面抽出了張帆說的地圖。這是一張影印的手畫地圖,清楚地標示著當前的位置和辦卡、領鑰匙、宿舍樓等重要地點的方位。照著地圖的指引,於雷很快便找到了法學樓,向陰陽怪氣的教務老師領了鑰匙(說真的,於雷始終認為那位教務的臉色透露出慢性腎炎和神經衰弱的症候),然後又到電教領了銀行卡,最後到餐飲中心辦了飯卡。於雷看了看錶,已經下午兩點了,而自己早飯和午飯都沒吃,渾身黏糊糊的,說不出的難受。沒轍,還是得先回宿舍把東西整整。無奈之下,於雷依舊拖起一大一小兩個箱子往地圖上的最後一個五角星走去。
42樓。
於雷呆呆地站在宿舍樓下面,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歲月的流變給這個本來就沒有美感的破樓刷上了一層極其悲哀的灰色。這就是我的宿舍?於雷仔細盯著樓前的數字牌看了看,又拿出被大腿的汗浸得有些發軟的地圖反覆比對了一下,最後,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馬上就要在這個集中營式的、亟待被重新規劃的五層樓裡安家了。
於雷垂頭喪氣地走進了42樓。一進樓,看見樓長辦公室的門上貼了一張紙,上面歪歪扭扭地寫著:新生登記。於雷拖著行李走了進去。樓長看起來象個好人,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說道:“累了吧,趕緊登記完了上去休息吧。東西都擱在你們宿舍裡了。什麼院的?”
“法學院。”
“叫啥?”
“於雷。”
“於雷?好名字,哈哈,好名字,”樓長顯得對這個名字很有興趣,一邊找一邊唸叨,“於雷,於雷,於雷……哦,這兒呢,301,籤個字吧。”
於雷拿過筆,目光循著樓長粗壯的手指而去,301,其他三個兄弟看來都已經住進去了。第一個名字寫著:張勇。字型遒勁有力,就是相對於登記本來說有些太大了;面貌一欄寫著:預備dang員,啊,就是決心要“為在中國實現正義而奮鬥”的那一位。於雷心裡暗暗叫苦,這人估計很難做哥們。
第二個名字寫著:林聞。字型偏瘦,是極小極清秀的那種,和上面張勇的簽名一比簡直就是微雕一般的了。面貌一欄寫著:團員。哦,這個還正常一點,於雷一想到自己被三個dang員包圍在床上的情景就有點不寒而慄。
第三個名字寫著:李明。字型……根本沒有字型,純粹就是胡寫,但能看得出是一個胡寫慣了的人極力想寫好、不願丟人的作品。可惜的是這種努力並不奏效,反而使他的字看起來象是炸壞了的油條,站不起來也躺不下去,就那麼這一塊那一塊地凸著,象泥一樣癱在登記簿上。面貌也是團員。這個世界上還有不是團員的人嗎?於雷心想。
簽完名,於雷終於可以拿著鑰匙往宿舍進發了。再爛的環境,畢竟也是於雷長這麼大第一次獨立生活的地方,一想到這,於雷還是興奮得無可不可的,似乎陰暗的樓道也煥發出光明,瀰漫在空氣中的男廁所味也散發著芳香。
一邊往外走的時候於雷聽見樓長跟坐在床上的老太婆說:“還有叫魚雷的,沒準他爸是開潛水艇的。”
於雷聽了有些惱火。雖然從小到大,自己的名字被別人開玩笑也開過幾百次了,以至於每次一碰到陌生人於雷總是先拿自己的名字開涮一番;但是,猛然間聽見一個半大老頭跟一個整個沒法看的老太婆也在拿自己開涮,總還是有些不是滋味。於雷的父親雖然不是開潛水艇的,但確實做過軍艦的大夫和艦長,現在也仍然是海軍的現役軍官。從於雷很小很小的時候起,父親就是他的偶像,雖然父子關係在於雷的青春期遭到了極大的破壞,但所有人都能看出父子之間極其相似的地方,或者說,看出於雷對他父親的模仿與崇拜。尤其是走路和吃飯的樣子,於雷模仿的程度簡直到了惟妙惟肖的地步。
於雷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幾乎是撐著自己的行李立在了301室的門前。於雷聽見門的那一面鬧哄哄的,有少年的聲音,也有中年婦女的聲音,間或一些敲敲砸砸。於雷伸手推門,果然沒鎖。屋內的四張床上都是人,靠門的下鋪坐著一個長腿的哥們,肱二頭肌在短袖襯衣裡面若隱若顯,襯衣裡面是件小背心,很結實,也挺性感,長得也不賴,鬍子拉喳的下巴顯示著雄壯的荷爾蒙和散漫不羈的個性。於雷心想八成這個就是字寫得象油條的李明。
靠門的上鋪正躺著一個白白淨淨的男孩,衣服也是一水的白白淨淨,讓人覺得和這個烤爐裡的北京城不太協調。男孩原本正躺著看書,見到於雷進來,便也坐了起來。
靠窗的鋪及旁邊的空間裡擠了一群人,於雷仔細地在一群大叔大嬸中辨認,卻仍然很難確認自己的第三位室友究竟是這一群人中的哪一個。
現在所有的人都看著他,於雷挺大方地自我介紹:“HI,我叫於雷。”
性感男伸出手來和於雷握了握,
“李明。”
果然,於雷微笑著想道。
白淨男也從鋪上伸出手來,“林聞,名字有點拗口。”
這時對面站著的一個男子也伸出手走過來,於雷驚詫得差點昏過去,說你是我爸我都信!dang員也不能長成這個樣啊!這不是成心要讓群眾脫離你嘛。
“我是張勇的父親。”
於雷再一次暈到。
這時,他看見上鋪有個黑黑的人影在朝他猛點頭,象是抽筋了一樣。於雷於是確信他就是張勇,如果仔細看得話,還是能看出他不到三十歲的。於雷於是也衝他點了點頭。
於雷把行李放在靠窗的下鋪,和大家打了個招呼,就帶著錢包出去了。因為一來宿舍里人太多,沒有他整東西的地方,二來他實在是又餓又渴,已經到了暈厥的邊緣了。從宿舍樓出來,天氣還保持在一天最熱的時候。於雷再次從褲子口袋裡摸出地圖。因為今天穿的是一條比較貼身的七分褲,這張可憐的紙已經被汗浸得透透的了。於雷用四根手指夾著,小心翼翼地開啟。糟糕!上面沒有畫食堂!於雷仰天長嘆,可低下頭來卻發現前面就有一個很大的燈箱,上面寫著“家園餐廳”。
於雷很高興,就直奔家園餐廳而去了。
吃飯的時候於雷回想了一下他的幾位室友,總得來說,這幾位室友的長相很是不能讓他滿意。雖然李明可以算是個帥哥,但實在不是於雷喜歡的那一型;林聞也不難看,甚至算是相當清秀的,但就象他的字一樣,整體給人的感覺格調太小。
於雷一直很相信字能夠很忠實地反映一個人的性格。字的佈局大,人的氣度也大;字的佈局窄,人的氣質也窄;字工筆整齊,人也必然是謹慎規矩;字龍飛鳳舞,人則一定奔放不羈。一個人非要去練和自己不協調的字是練不出神韻來的,就好比是削足適履。而於雷自己的字說實話是非常令人賞心悅目的,字型舒展大方,轉折毫不含糊,就象他爸爸的一樣。
至於張勇就實在是不必談了,他與中年人接近的相貌、他預備dang員的身份和他父親嚴重扣分的舉動都讓於雷對這個人產生極大的偏見。
於雷一邊吃著,一邊這麼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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