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沿著湍急的溪流往林間走去,穿過崎嶇交錯的林間小道,眼前緩緩顯現出一座硃紅建築,飛簷翹角上掛著兩隻怪模怪樣的巨大風鈴,鑄造成獸首的模樣,銜著紅絛絲穗墜,在風中叮叮噹噹發出輕響。房前栽滿了各種古怪的植物,就連那建築兩側的門邊也掛滿了捆成一小捆一小捆晾曬風乾的草藥,讓整個建築看上去如同一座不倫不類的藥廬。
鍾凜一邊跟著梁徵穿過那栽滿植物的庭院,一邊心裡暗自鄙夷究竟會有什麼人住在這種古怪至極的地方。還未走到房前,他就一腳踩上了一隻躺在草地上的軟乎乎的山芋,覺得腳感不太對勁,趕緊迅速抬腳,卻眼睜睜看著那山芋形狀的東西竟然大聲尖叫哭泣著爬起來一溜煙跑了,嚇得幾乎一頭栽倒在地上。
“那……那那那那是啥玩意兒?我看錯了?那是隻貓是不是?”他坐在草地上呆呆的問梁徵道,後者笑了笑,伸手到草叢裡信手又拽出一隻不停掙扎的山芋來,捏著它頭頂的嫩葉湊到跟前給他看。
“土地有靈氣,這些木石野草也能化作小妖。”梁徵揚起唇角,把那隻嚇得在他手上不斷尖叫的山芋湊到他跟前晃了晃。“不傷人,只是特別膽小,煮一煮,味道還是不錯的。”
看著對方陰森一笑,鍾凜不禁連頭皮都發起麻來,想像一下這些亂跑亂跳的東西咕嚕咕嚕在鍋裡尖叫著煮熟的模樣,他本來還有點餓,現在一點胃口也沒有了。往後挪遠了些,他眼睜睜盯著那山芋道:“這東西吃了難道不會害半個月肚子麼?也只有你敢吃了。”
“不會,偶爾吃吃素也頗為不錯。”梁徵惡意一笑,故意把那隻山芋一揚手丟進他懷裡。“多抓幾個,我們回去以後煮成湯喝。”
“……這東西是素的?”鍾凜趕緊一把把那東西抖落在地上,毛骨悚然的看著那隻山芋形狀的小妖慘叫著跌跌撞撞的跑了。“這麼亂跑亂動,我反倒覺得是葷的……”
“誰在我的庭院裡鬧事?”
一個充滿怒意的聲音從屋門口傳來,鍾凜抬眼望去,屋前的青石小徑上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個人,身著素白布袍,兩手叉腰站著,一副氣勢洶洶的模樣。鍾凜看清了他,不由得微微一愣,那人的臉上竟然覆著一隻鑄造成鬼面的猙獰面具,把整張臉蓋得嚴嚴實實,看不出那人的表情,不過他不看也知道,面具後的那人肯定是一副生氣的表情。
“鬼面郎君,許久未曾謀面,你的庭院裡稀奇古怪的東西是越來越多了。”梁徵負手望向那個戴著面具的人,愉快的打了個招呼,露出一抹饒有餘裕的笑意。
“是……是你?我說為什麼一大早起來我就右眼皮一直跳個不停,果然今天要倒黴一整天……”那人呆然一愣,隨即在自己的衣服上隨便擦了擦手,絮絮叨叨道。片刻,他看見了梁徵身邊的鐘凜,在那瞬間幾乎一下就跳了起來,搓著手道:“哎呀,燭龍老兒你也太客氣了,上門就上門,還帶來個活蹦亂跳的見面禮,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正缺個煉丹的丹頭……”
“他不是給你的。”梁徵一揚眉,迅速攔到鍾凜身前,把他擋在身後。“我這次來找你,反倒就是為了他,鬼面,我要你治好他的腿。”
“開、開玩笑……你都治不好,叫我,我能治?你找茬是不?”那戴著面具的人一呆,片刻瞄了一眼鍾凜,視線在他的兩條腿上轉了好幾圈。“這小子不是還能站著嘛?哪不利索了?”
“我雖然治好了他的腿傷,他左腿的筋脈卻被人挑斷過,勉強走路可以,但始終不太靈便。”梁徵逮過鍾凜的胳膊,把他往前推了推。“你整天泡在廬裡琢磨偏門古怪的丹頭藥方,我覺得說不定能想出些法子來治好他。”
“這骨頭還有能接能長的可能,拿幾發催長生肌的藥方灌下去就得,這筋脈一斷,還能接吶?你以為還能扯在一起打個結麼?”那人抱怨了幾句,上下嫌棄的瞥了幾眼鍾凜。“我看這小子也是個年紀輕輕的凡人,這凡人皮囊最是柔弱,輕輕的一跌一打說不定就翹辮子了,又不能開猛方猛藥,麻煩得很。”
“就是麻煩,我才來找你。”梁徵微微一笑,扯過那鬼面的人。“而且,他也並非那麼簡單,如此這般……”
聽完梁徵湊在耳邊的耳語,那鬼麵人如泥雕木塑般呆然在原地站了半晌,上下打量著鍾凜,猛然跨步向前道:“嘿呀,你、你這小子千年前打翻我的藥鼎摘光了我院裡的藥草,如今還敢再來……”還沒說完,他就被梁徵在身後狠狠踩了一腳,話語猛然變成了慘叫,蹲在地上慘叫了一番,覺得沒什麼意思,就又站起身來故作高深的拍了拍衣服。
“真是逃不開的冤孽……你帶著這毛頭小子跟我進來罷。”
鍾凜跟著兩個人走進屋內,一進門,一股刺鼻的藥草味就衝進了鼻腔,惹得他忍不住一皺眉頭。環顧四周,四壁掛滿了古怪的藥草,進門一間偌大的房內堆滿了丹鼎玉瓶,角落上堆著個一人高的白石研臼,屋中間一口大鍋正咕嚕咕嚕的煮著一鍋黑糊糊的藥漿,不時冒出幾縷可疑的黑煙,屋裡到處是之間他見過的那種長得跟山芋差不了多少的小妖,見到來了生人,低聲尖叫著在屋內蜂擁著跑來跑去,統統躲了起來。
地上也都是曬乾的草葉,胡亂堆積在屋內一角,眼看草葉中還依稀埋著幾具森然白骨,鍾凜連忙明智的把眼睛移開,假裝什麼都沒看到,想徑自先找個地方坐下歇歇。看來看去,卻一張椅子也沒看見,剛想回頭問,卻看那鬼麵人從屋角扯了張蓋滿灰塵的靠椅,隨便用袍袖蹭了幾下,馬馬虎虎邀梁徵坐下。
“還有椅子麼?”他實在站得累了,就喝問道。
“就那一張椅子,隨便在地上坐吧。”那鬼麵人不太樂意的回道,回到屋中央的大鍋間往裡瞄了一眼,拿著根長柄木勺攪動了幾圈,屋內那股濃烈刺鼻的藥草味更重了幾層。
“我特別允許你坐我腿上,小鬼。”梁徵頗有興趣的看了看鐘凜僵在原地的身影,特別好心的開口笑道。“累了儘管坐。”
“大兄弟,你太好心了。你要真那麼好,就站起來把座位讓給我……”鍾凜聽得出對方話中惡意的愉悅,哪怕他正感到自己的腿痠得要命,他也暗自決定哪怕站斷腿也決不能失了臉面。
“一路走來,我也累了,我是為你而來,竟然還要我讓座給你,你不覺得太不合理了?”梁徵單手撐著下頜打量著小心翼翼想在牆邊找塊乾淨地方靠著的鐘凜,忍不住饒有興味的出言逗道。
“啊?那就你讓座給老子,老子坐下,然後你再坐老子腿上……”在牆邊找了半天也沒找到一塊乾淨的牆面,鍾凜盯了一眼明顯是饒有餘裕看自己笑話的梁徵,毫不服輸的回嘴道。梁徵一愣,隨即被對方的嘀咕逗樂了,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這話倒有趣,小鬼,我若坐你腿上再壓斷你另一條好腿,那就真是得不償失了。”
“胡、胡扯!你哪有那麼重,老子把你咬牙抱起來還是可以的……”鍾凜剛想嘴硬,那鬼麵人卻搖了搖手,開口打斷了他的話:“少嘀咕,快過來,毛頭小子,坐下讓我看看你的腿。”
鍾凜環顧四周,實在找不到第二塊能坐的地方,只好心一橫,在鍋邊一堆草葉上一屁股坐下,幾乎被那鍋中散發出的濃烈味道燻暈了過去。那鬼麵人湊到他面前,挽起袍袖拉起他褲腿看了看,下手異常熟練狠辣的把他的左腿從膝蓋到腳踝全捏了一遍,隨即搖了搖頭,嘆道:“對這小子下手的人真夠狠的,即便強行使傷口癒合,卻也經脈走岔,恐怕要完全恢復十分困難。”
“……沒、沒得救了?”鍾凜一聽這個人也這麼說,心頭猛然涼了半截,但始終還是抱著一絲希望追問道。“那,我一輩子就只能靠柺杖走路了?”
“倒不是無法可救,只不過要冒些風險。”那鬼麵人搖了搖頭,思忖了半晌,低聲怪笑道:“我正琢磨著一劑愈骨活筋的丹藥,但藥力猛烈,若是讓你服下這藥,輔以強烈刺激,嘿嘿,說不定反而能激發你自身的潛能,從而讓筋骨接合,還能找到一線完全恢復的生機……”
鍾凜盯著那鬼麵人看了半晌,看這人舉止頗有些瘋瘋癲癲,又滿口古怪言詞,再加上語氣也不很確定,他也拿不準,只好求助般的回頭瞄了一眼梁徵,想看看對方怎麼判斷。梁徵看了他一眼,皺緊眉關,微微撫了撫下頜,朝那人喝道:“這事有幾成成功的把握?就沒有別的法子了麼?”
“別的法子?沒!這傷及筋骨的創傷對凡人皮囊來說本就永難癒合,凡人身體脆弱,我這也是兵行險著,實在是死馬當活馬醫。”鬼麵人怪笑了幾番,回頭望向他。“燭龍老兒,你的力量本就足夠強橫了,卻也只能使外傷筋骨癒合,細微的經脈岔位卻照應不著……除非給他換個皮囊,否則我看哪怕大羅金仙來了,也想不了什麼好法子。怎麼,要不要試試?”
“什、什麼?!你說啥,換個皮囊?”鍾凜聽到這裡,不禁有點膽寒,張口結舌道:“這皮囊肉身也是能跟換衣服似的換來換去的?靠,怪嚇人的。換了皮囊,不就死了麼?!”
“嘿嘿,你小子有所不知,若是能保住生魂不散,把你的魂魄從身體裡生生捉將撕扯出來,塞進另一具皮囊裡頭,若是契合度不錯,就能再活一遭。就是怕中途魂魄不適應新的皮囊,像飛蟲撲火般立刻魂飛魄散了,那就什麼都撈不著嘍。”那鬼麵人尖聲笑道,伸手拍了拍他的肩。“所以,要是冒不起風險,我勸你還是讓燭龍老兒帶你回去,藉著柺杖好好再活個二三十年吧。”
被他一說,鍾凜皺眉細想,更覺得心意紛亂彷徨,難以拿定主意。要讓他剩下的一輩子都握著柺杖,他本就好武好動,實在是無法接受;但若是聽面前人的法子處置,又覺得心裡實在焦躁難安。他小心瞥了一眼梁徵,對方眉關緊鎖,盯著他的雙眸微微一閃爍,隨即站起身來,伸手輕輕搭上他的肩。
“別嚇唬他,鬼面。”他一邊警告的望了那訕訕笑了幾聲的鬼麵人一眼,一邊轉向鍾凜道。“不必驚慌,還沒到要換皮囊的地步。放心,我和這怪人談談,你去屋外休息一下吧。”
“可是,我……”鍾凜一愣,剛想開口,梁徵卻輕輕推了他一把,將他拉到屋外。他滿頭霧水的在院裡的石墩上坐下,抬頭望了望梁徵,對方從衣襟裡摸出一隻小錦袋,揚手扔給他。
“那屋內熬煮的藥材氣息刺鼻,凡人吸入太多恐怕會身體不適。我帶了些寸金糖,你在這裡等著無聊的時候可以吃。”梁徵倚在屋門邊對他微微一笑,隨即轉過身向屋內走去,丟下一句話:“別想太多,小鬼,你只管等著,等我和那怪人談完後,帶你去吃頓好吃的。”
好吃的?這深山老林裡,沒有酒樓客棧,哪能搞到好吃的,又吹牛。鍾凜忿忿的想,信手拆開那個錦袋。就算再有好吃的,現在自己還能有胃口吃得下?他皺眉盯著自己的腿,心亂如麻,若是真的沒辦法能治好的話,自己只能一輩子一瘸一拐了麼?怎麼辦,他連成親都沒成過,以後恐怕要娶個標緻的媳婦就更難了,真是禍從天降……
他再次想起了那個陰森的地宮和離去的秦烈的身影,胸腔緩緩開始疼痛起來,不由得蹙緊了眉。他自問從來待秦烈毫無保留,為什麼那個人還是要走呢?如果他再見到秦烈,他一定要狠狠揍對方一頓,然後問個一清二楚。可是,究竟在哪裡可以再見到秦烈?他的腦子不由得漸漸陷入了一片茫然之中,想見對方的衝動越發劇烈的在胸腔中叫囂起來,不自覺的緩緩攥緊了手中的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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