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夜幕下的滄藍色大海緩緩起伏著,海浪拍打著沙灘,風勢不知何時變強了,呼嘯的風掠過佇立在海邊的高大男人的身畔,將男人的流金大麾吹得在風中獵獵飛揚。
梁徵皺了皺眉,視線投向遠處波濤翻湧的海面。經過半個明月懸空的夜晚,一場惡戰已經過去,然而一切並不會就這麼結束。燃燒的海市中,三千天界鐵騎在海中沉沒,被他一手創造出的煉獄屠戮殆盡,但天界的力量遠遠不止於此,這還僅僅是個開端。他的周身泛起一股淺淺的疲憊感,但並不鮮明,遠遠不如面前所見之景更讓他動搖。
在稀薄的月光照映下,那金色的流轉法陣還在原地,在空中飛舞著的金芒依然明豔光耀,但陣中,卻空無一人。
這個海角有著海市之主沉笙親手造出的結界,平靜而安全,鬼魅和亡靈無法藉著海潮靠近海市岸邊,因此岸邊的近海成為了愛好寧靜生活的鮫人的樂園。擔心在與天界的爭戰中會傷到鍾凜,梁徵特意將青年送到了這裡,海市上唯一還安全的庇護所。只要鍾凜乖乖呆在陣內,不管是妖怪還是鬼魅都無法靠近,即使是天界兵將,一時也難以打破他親手構建出的固若金湯的強橫屏障。
一念之差,他沒有在陣中設定任何限制出入的法術,或許他的內心中只是希望,在沒有束縛和鐵鏈牽絆的前提下,那個人會留下來,等待自己回來。這意味著接受和信任,對他來說,這會是最寶貴,最值得好好珍惜的事物。
而現在,那個法陣卻空空如也,沒有任何破壞的痕跡,完好如初,一切都證明著陣中人是自己選擇離開的。唇角微微繃緊,他的金眸有些凝滯的盯向那流轉的龐大法陣,在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心底深處有什麼東西正在裂開,他明白了一切。
「……小鬼,留在我的身邊吧,成為我的手足和眷侶,我們將廝守永世。」
那個時候,他清楚的記得鍾凜猶豫了。以那個青年的直率脾氣,他認為如果對方心中真有自己的話,即使會惱怒和窘迫,但也應該會在最後點頭接受的。然而,青年只是猶豫,迷惘,一臉不知所措的表情。
現在,他知道對方的回答了。梁徵的唇角緩緩揚起,露出一絲自我諷刺的笑意,眉關卻越蹙越緊。
「你啊,你不會懂的,情思是什麼,愛是什麼,你們這些站在天界之巔的上神不會明白。」
那時,冥鴻在章尾山中對他這樣說時,眼中露出了一絲沉默的陰雲,而他並不理解對方的想法和反應。他不懂,他確實不明白,從混沌初開起就傲然俯視神州大地的他,在章尾山被獨自囚禁千萬年的他,從來被人敬畏,從來不曾有人敢於與他太過接近。
在被囚章尾山中後,他的脾氣越發殘忍暴戾,他的力量讓神庭震動,天界眾神惶惶不可終日,最終,他們只傳聞他兇戾醜陋,孤僻強橫,沒有人再敢接近章尾山一步,他被放逐在人界與天庭交界的黑暗淒冷的高山中,隔絕在塵世和天界之外,陷入了孤獨的沉眠中。
自然而然,沒有人會願意接近這樣的他,對這樣的他傾心,他也從來孤高雄據天界之巔,從未愛過人。
可是現在他卻感到自己的內心有什麼東西裂開了,當他看見那個空蕩蕩的法陣時,胸腔中湧起的疼痛感讓他近乎詫異起來。那是比冰冷的封印加身更強大、更隱秘的一種痛苦感,像正在燒灼著他的靈魂的冰涼火焰,佇立在空無一人的海畔,他頭一次感受到了被囚山中時的那種巨大的孤寂。
他想起了鍾凜握著青鸞墜失神的模樣,想起鍾凜在碧溪谷的華宴中注視著那條赤龍的眼神。充滿了眷戀,依賴,信任的眼神,這是他從未在青年注視著自己的眼眸中發現過的那些情感。
如果秦烈,那條赤龍不是那麼深深恨著千年前背叛天界的冥鴻,他或許早就將鍾凜送還到了對方身邊。他不是不想把重要的人留在身邊,但他始終不願看見鍾凜失落而悲傷的眼神。千年前他沒有把冥鴻強留在身邊,只為了不毀掉那個人的笑容,如今,他自己早就習慣了孤獨,更不會將那個並不傾心自己的人強留下來,他並不想讓那個人失去本該擁有的笑容和幸福。
他知道自己可以追回那個人,但他已經懂了,已經沒有必要了。
“貴為上神,竟對天界兵將殘忍屠戮,你已墮魔道!再不伏法認罪,一旦被天庭兵將緝拿,決不輕饒!”
一個威嚴的聲音從天際傳來,黑壓壓的雲層如同群群烈馬般翻卷奔騰起來,一個赤甲神將立在雲端,身旁佇立著負手而立的銀袍男子。他們身後數千數萬戰鼓雷動,如同在天際炸響的數萬道震雷,翻滾的雲層間,無數銀盔銀甲的鐵騎駕馭烈風俯衝而下,厲嚎著的身披戰甲的天界異獸夾雜在兵群中,龐大的洶然軍勢如同潮水般奔騰而來。無論是數量還是氣勢都不可與之前同日而語,一時飛揚著的純銀旌旗近乎遮蓋了整片天空,鐵蹄奔騰的巨聲在廣闊的海面響徹開去,幾乎震撼天地。
“天帝老兒總算是多少聰明瞭點,將天界軍的精銳盡數送到我面前,總算是有點看頭了啊。”
在雲甲銀麾的怒然鐵騎重重包圍環伺下,梁徵略略環視四周,唇角露出一絲冰冷的笑意。對上那雙傲然斜睨的金眸,周遭的天將不由得拉緊馬韁後退了半步,昏暗的天幕下,他們眼睜睜看著男人周身旋繞而起的金芒在那一瞬間全然被染成了可怖的漆黑,那個人的身邊不再負有那讓他們敬仰忌憚的絢爛金芒,只有讓他們深深畏懼的黑色洪流如同地獄怒張的利爪般延伸開來,帶著濃重的狂亂暴戾之氣。
在下一刻,展現在他們面前的只有黑暗,浸透了鮮血的龐大黑暗籠罩了天幕,籠罩了海灘,也籠罩了整片滄海。佇立在黑色的可怖浪潮中間的男人如同浴血羅剎般露出癲狂的笑意,盯向他們的金眸閃爍著絕對森冷而高傲的厲輝。
一體兩面,他曾用萬丈烈日的溫暖金芒賜予萬物生命,也曾用可怖的殘忍黑暗開啟煉獄之門,千萬年來,他一直手握兩種主宰萬物的力量,死亡和新生。然而,現在他已經失去了需要用溫暖力量守護的那個人,光明的力量在他的身上隕落消亡,只有無窮無盡的可怖黑暗在他的內心和靈魂中越發滋生膨脹。
神與魔,從來只在一念之間。墮入魔道?他已經不再介意,或許黑暗才會是他永恆的歸宿。
※※※,
“唉,主上給的任務,總算是結束了。花了我好幾個月的時間,弄得我一身都是血,明明都刺穿了要害,還那麼能掙扎,真麻煩……”
寧靜的林中,倚靠在井邊的精悍男人嘆了口氣,抓過身邊裝水的皮袋洗了洗浸滿鮮血的手,暴突著的血色右眸轉向一邊候著的沉默男子和柯雲,柯雲墨色的眸子牢牢盯著他,帶著一絲不耐和輕蔑。男子卻沒有在乎他的眼神,只是笑了笑接著道:“多謝啦,小烏鴉,果真是心狠手辣啊。要不是你把這小子從海市騙出來,恐怕我根本挨不著這小子的邊,一直以來都委屈你呆在他身邊,你辛苦了。”
“總算是結束了。”柯雲毫不客氣的一把甩開那個身邊的沉默男子的手,向井邊的男人走近了幾步。“說好乾淨利落解決的,可你的興趣真是一直都讓人噁心啊,獠吾。嘛,算了,我卑躬屈膝呆在這小子身邊這麼久,現在總可以迴天界去了吧?”
“真是不好意思啊,拖累你這麼長時間,來,給你的報酬。”獠吾一笑,揚手將一個沉甸甸的錦袋朝柯雲扔去,後者乾淨利落的一把當空接住。“算我欠你人情啊,小烏鴉。怎麼樣,主上要你查探的妖界現況也已經打探清楚了吧?你自天界來到妖界也有百年了,想必這次迴天界,一定會有不錯的封賞啊。”
“沒什麼~收集情報,蠱惑人心,一直都是我的本職啊。”柯雲百無聊賴的掂了掂手裡錦袋的分量,對獠吾投去一瞥,唇角微微挑起。“都是為了主子,為了生活,沒辦法啊。這凡人小哥一向待我不賴,這麼想來良心上真有些過不去……嘛,算了,我的座右銘一向是不為已經死了的人難受。”
“良心?你可是為了錢和權力不惜把主子親手推下地獄的傢伙啊,黑烏鴉。”獠吾哈哈一笑,拍了拍柯雲的肩,眼中流露出一絲光芒。“像我們這樣為主子賣命的狗,不問是非,只聽命令,我可是對這不用閒操心的身份深以為榮啊。你儘管放心,這小子傷了要害,很快就會靜悄悄死在古井裡,咱們裡應外合,也算是把任務完成了。”
“主上還真是喜歡隨便差使人啊。早百年前就派我去丹螺山打聽妖界的情況,後來又突然要我去監視一個凡人,真是無可奈何得很。”柯雲聳了聳肩,墨色的眸子微微一冷,低聲道:“不過我們現在暫且不能掉以輕心,若是那神君發現了這件事,我們會死無葬身之地,這你也該考慮到了吧?”
“別擔心。”獠吾微微眯眼,爽朗一笑,勾住他的背拍了拍。“天界近日頻頻調動精銳鐵騎下凡,十萬鐵騎足以將那燭龍拖在海市,即便他真像傳說中那麼強橫無匹,這次也差不多自身難保。就算那神君有那能耐瓦解十萬精銳天將的軍勢,等他再來找那小子時,那小子的屍身早就漂在古井裡好多天了。我們還是快回去覆命吧,否則再晚幾分,主子近日脾氣暴躁,恐怕會用硯臺砸我們啦。”
“有備無患,我想留下來看著他斷氣。”柯雲皺了皺眉,眼中露出一絲思慮。“那個凡人,生命力一向強韌,我們不得不提防幾分。我們多等等,等親手埋了他的屍體再回去覆命也不遲。”
“你做事總是那麼細心啊。”獠吾揚了揚眉,回頭望向井蓋早已被封上的古井,露出一絲無所謂的輕佻笑意。“好吧,我們等半個時辰再開啟那口井,等那小子的屍體浮了起來,我們再回去吧。”
冰冷的水環繞著周身,從傷口溢位的血慢慢在水中逸散,井下一片黑暗。鍾凜咳了幾聲,死死摳住溼滑井壁的手指因為用力而慘然發著白,周遭的黑暗彷彿在吞噬著他,冰冷從傷口一直滲進身體深處,傷口泡得麻木發漲,可是他卻不敢動彈半分,也不敢稍稍鬆一鬆疼痛難忍的手指。他知道,血流得太多,自己已經沒有多少力氣了。
他的意識已經開始渙散,不過靠著一絲殘餘的求生慾念緊緊抓住井壁,好讓自己不要悄無聲息的沉入黑色的井水中。他抬頭望向井口,到處都是一片漆黑,一個絕望的念頭從他心中掠過,他說不定就會死在這裡了……他很難想像梁徵回到那法陣旁時看不到他會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會不會找他,會不會為他擔心。但他很快就將這個想法扼殺在了腦海之間,那個人,已經為自己做得夠多了,自己沒有理由再指望那個人再為自己做些什麼。
顫抖的手指一瞬間脫了力,他的身軀猛然一下子往井水中沉去,嗆了一口水,指令碼能的在井下踢蹬著,又險險浮上水面。他劇烈的咳著抓緊了井壁,卻猛地意識到剛剛自己的足尖在更深的井水深處踢到了一塊有些鬆脫的岩石。
心裡一驚,一個有些離譜的揣測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憋了口氣,努力沉入水下,眼前所見不由得讓他睜大了眼睛,本以為會混濁昏暗的水下竟靜靜亮著一處青綠的幽光。他順著那光華大著膽子伸手過去,卻見手堪堪探入了井壁中,怔了怔,突然擠進他頭腦中的念頭猛然讓他混沌的腦海驚醒了幾分:井下有條隱藏的水道!
不可思議。他重新掙扎著浮上水面,扒住井壁驚魂未定的想。心臟咚咚跳動著,他顧不得傷口是不是還在痛,是不是還是流血,他隱約聽到那個男人還在井邊的談話聲,雖然聽不清內容,但他卻知道那些人還守在井邊。他不知道這條水道會通向哪裡,是通向死亡還是通向活著的機會,他只知道如果他不想可悲的死在井裡,只能抓住這唯一一個有可能逃離的機會。
不能再等了,趁著自己還有最後一點力氣,只能賭一把了。他深吸了一口氣,一頭沉入水中,視界一陣暈眩,他努力維持著自己的神志,摸索向那道青綠色的光華,手指很快摸到了陷入井壁的狹窄水道的入口,幾塊粗糙的岩石嵌在水道外,不知為何竟隱隱發著瑩綠的幽光。他試了試,他的身形剛好能穿過那通道的入口,就咬牙一撐井壁,縱身探進了那水道中向前鑽去。
冰冷的水流掠過他的周身,那水道中盡鑲嵌著散發著瑩綠幽光的岩石,他悶著頭穿過狹窄的通路,那水道卻彷彿長得沒有盡頭。就在他以為自己要在水道中被困死時,水道的通路卻在他混沌的意識還沒覺察到之前突然急轉直下,身體驟然被蜂擁的水流往下推去,他的手一下子沒抓住水道上的岩石,不禁不由自主隨著噴薄而出的洶湧水流一同流瀉而下,身軀猛然墜入了一潭幽深的暗池中。
水流從高處落下的衝力將他向池沿推去,他連忙借力撲向池邊,窮盡最後一絲力氣咬牙爬上池邊,癱軟在幽深的暗池旁邊。新鮮的空氣爭先恐後擁進他的胸腔,他咳出幾口水,就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視野一片慘白,他看不清自己身處什麼地方,在最後模糊的一瞥中,他看見幾縷如同耀目陽光般璀璨的金芒正從他的傷口溢位,隨即胸腔傳來一股溫暖的感覺。
就好像那個人就在自己身邊一樣。鍾凜乾笑了幾聲,但心底深處不由得泛起一絲淺淺的柔意。他閉上眼睛,胸膛的傷口慘白綻裂著,傷痕累累的身體彷彿又感受到了那個人輕撫著自己髮絲時那種安心的觸感。
喂,你啊,這次你還會在夢裡保護我嗎?他想著,把手背搭在額頭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絲虛弱卻揶揄的笑意,知覺漸漸從腦海中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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