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在那天夜晚瑰麗得讓人陶醉的夜色中,梁徵會出現在那一隅偏僻與海相通的雲音石洞裡,純屬一個巨大的偶然。
那夜,在恢弘的海市如同巨獸般沉沒深海之際,金翅鳥在海中捲起的龐大旋渦和風浪幾乎讓天地崩摧失色,滄海全然翻覆。他與鍾凜一同沉入水中,心知若是不阻止旋渦,鍾凜頃刻就會被捲入滄海深處,屍骨無存,方圓百里也會淪為澤國,因此,他便咬牙解了自己的封印,衝入海底深處與金翅鳥爭逐相鬥起來。
那是一場可怕的戰爭,兩股沉澱了千萬年歲月的力量在雄渾的滄海中狠狠相撞,互相撕裂吞噬,將海水攪成了一片鮮血淋漓的修羅場。那金翅鳥雖是千萬年的神物,力量卻終究不若他強橫,相鬥了三天三夜便敗下陣來,展開巨翼脫出海水,向北冥潰逃而去。他戰得興起,又兼多年沒有幹架幹得如此痛快,自然不肯放過,驅使颶風步步緊追,一路將金翅鳥逼入北冥無窮無盡的黑色深海中。
然而那金翅鳥雖然力量不如他,但始終還是活過千萬年的,打不過,逃跑的速度竟也是風馳電掣的。在他捉到那金翅鳥之前,那金翅鳥早已尖嘯著鑽入茫茫深海底一處通往下界的恢弘冥道,就此消失在茫茫的黑色海潮中。他追入那恢弘的通道中,一路穿越三界浮屠,打著打著,卻猛然想起鍾凜那小鬼還被他丟在人間,一下子分了心,想再找那金翅鳥之際,那金翅鳥早就飛也似的不知道逃到哪裡去了。
他一開始只顧戰得興起,根本沒注意自己來時的方向,意識過來時已經在茫茫三界無窮的虛空交錯間迷失了去路,只得揮手開了個華光流轉的傳送陣,一頭鑽了進去。
從傳送陣出來後,足下的土地一片焦黑,風中漂浮著硝煙和火焰燃燒的焦糊氣息,不遠處流淌著鮮血般的河流,天空也是灰黑灰黑的。下一刻,他就反應了過來,自己是到了魔界了。
魔界的魔總是相當好戰,既然到了魔界不打場架簡直是白來一趟,因此他就一路馭風到了魔界噬空殿的上空,俯視著魔尊大殿血紅的穹頂,大大方方喝令魔界的魔尊出來和自己打上一場。
半晌,他無語的看著足下的城邦裡頃刻擠滿了全副武裝計程車兵,數十萬強弩齊齊朝向空中他的方向,仔細一看,連猶如巨獸的玄鐵攻城車都推出來了。下一刻,魔界的魔尊傲然出現在魔界噬空殿血紅的穹頂上,漆黑大麾如同巨翼在身後飄舞,面容狂傲清俊,狂舞的黑髮中生就兩隻妖異的猙然長角,如同羅剎戰鬼,氣勢迫人。
他一看那魔尊就愣了愣,信手招出三尖兩刃的漆黑魔戟,閒適笑道:“百年不見,你連皮囊都換了。來啊,咱們再打一場?”
“銜燭之龍?”那魔尊微微有些吃驚,隨即抱臂恢復了傲然神情,斂顏道:“你認錯人了。百年前你離開魔界後,天界與魔界來了次曠日持久的大戰,與你相鬥過的上任魔尊,被那些神明封到不周山底的焚天塔裡去了,我是頂替他的下一任。怎麼,你有何見教?”
“竟有這等事。”梁徵有些吃驚,百年前他和那前任魔尊在魔界打夠了之後就去人間,專心找冥鴻找了許多年,竟不知有這等事發生。片刻,他皺眉一想,俯視著那新任魔尊,用手中的長戟指向對方道:“他就算被封印了也沒關係,你來與我應戰也是一樣。你同樣貴為魔界魔尊,應該不會拒絕決鬥吧?”
“與別人打倒是無妨,唯獨和你打……”那魔尊遲疑了片刻,深深嘆了口氣,指向遠處一棟恢弘的魔殿,殿頂赫然一道仿若破天般的巨大裂口,像是某種神兵在半空中將那本來恢弘的龐大魔殿生生劈作了兩半。
“那座滅世大殿,便是你百年前和前任魔尊相鬥時親手劈開的吧?哀哉,整個魔界花了百年的時間都未曾補好,你知道花了多少錢?我繼任魔尊後還不得不新建一座宮殿,因為原來那座被你劈得老漏雨……”他長嘆一聲,深深望向梁徵。“上次一打,你們毀了一整座城,那座城現在還在修補,你竟又來了!與你打,實在是打不起。”
“身為魔尊,你竟拒絕決鬥?”梁徵一愣,瞥了眼遠處那裂得頗為可憐的恢弘宮殿,抱臂道:“大丈夫何必計較細節?前任魔尊可從來隻字未提修繕補漏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啊。”
“當然,當年在他手裡魔界還是差不多完好無缺的,輪到我手裡,就被他毀得差不多了,不得不多搞基礎建設了。”那魔尊凜然道,銳利的眼神緊緊逼視著梁徵。“你一動手就轟塌半座城池,再來幾下魔界就完了!沒事的話,你怎麼不回人間去呢?我聽說你不是新娶了夫人嗎?魔界一日,人間一年,你倒捨得把眷侶丟在人間那麼久?”
這三界的八卦傳揚的當真是快。梁徵想,看那魔尊確實毫無戰意,自己也覺得百無聊賴,就收了那漆黑戰戟,傲然道:“我怎麼對待自己夫人又與你何干?沒膽應戰,就不要找頗多借口。”
說是這麼說,他的心裡也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他永遠都弄不清楚人間時間是如何流逝的,只覺得日月交替,人間的時間流逝得太快,對他而言時間的更替非常模糊。當然,這不能怪他,若是一個人被關在一個只有漆黑和飛雪的深山中幾百年,絕對也會對時間概念無比模糊起來,更何況他在那深山裡早就不只關了幾百年了。
自己到底把那笨蛋小鬼獨自丟在人間多少年了?!這是個嚴重的問題,然而他竟一時還得不出問題的答案。
“不要嘴硬。”那魔尊哼了一聲,瀟灑而冷酷的揚了揚唇角,笑道:“就在這魔界耽誤的這一會兒,你想想人間又過了多長時間?你真捨得?”
梁徵一皺眉,剛想回答,一個一身黑衣計程車兵飛也似的爬到殿頂,附在那魔尊的耳邊說了什麼,那魔尊微微一愣,隨即就搶在梁徵之前開了口。
“哼,我夫人讓我回家吃飯。”冷酷而英俊的魔尊整了整衣服,嚴肅對梁徵道:“不打了,你也別打了,咱們都收兵吧,沒什麼事,你就體諒一下。我夫人初來魔界,諸事不太習慣,不得不去多加陪伴,最近百年,希望你沒事的話……也別往魔界走動了,就這樣。”
他飛身躍下殿頂,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轉身對梁徵道:“說實話,我夫人不太喜歡我用暴力。你夫人肯定也是一樣,所以,趕緊回去吧。”
梁徵無語的望向那瞬間遁入大殿中無影無蹤的魔尊,又望向那瞬間像潮水一般消失在宏偉大殿中的魔界軍隊,頃刻間竟產生了一種天地間唯我孤寂蒼涼的錯覺。想了想,他覺得確實是該回去看看了,那魔尊雖有失魔尊風範,但話卻說的挺對。只有一點不對,他認為自己夫人也許比自己還喜歡用暴力。
所以他就信手開了個傳送陣通往人間,但他心思紛亂,傳送陣的既定位置有所偏差,正好開在了雲音石洞黑色的海潮下。所以,就出現了不久前的那一幕。
躍出海潮後,他化為人形,環顧四周,石洞中一片死寂,只看見兩個驚慌的黑影飛也似的在洞外跌跌撞撞的跑了,他心知只是弱小的妖怪,根本懶得操心去碾死那些螻蟻。剛想離開,他就聽到身後傳來輕微的一聲響動,回過頭去,一個看起來只有三四歲的小毛孩從地上醒了過來,倒坐在地上驚恐的看著他,清澈的滄藍色眼眸裡滿是恐慌和害怕。
人類的孩子?這個念頭剛一出現就被他否決了,他在這個孩子的身上嗅到了熟悉的氣息。是龍族?他想,剛想靠近那孩子,那孩子卻嚇哭了,慌張的往後躲去。
“別吃我!叔叔別吃我!小顏一點都不好吃,難吃死了……嗚嗚嗚爹爹,我要爹爹……別吃我啊……”
“誰要吃你!?站起來,哭什麼,吵死了。”梁徵有些不耐煩的輕輕用腳尖踢了那孩子一腳,那孩子縮成一團,淚汪汪的看著他抽噎道:“真的不吃我嗎?叔叔你是好人嗎?剛剛有兩個壞人要吃我,我又不認識他們!我要爹爹,我迷路了,這裡好黑……”
“爹?你爹爹是誰?你從哪來的?”梁徵雖然覺得很麻煩,想轉身就走,但內心深處某種奇異的感覺卻讓他暫且挪不開了步子,只得繃緊臉問那孩子道。
“我爹爹叫冥……冥鴻,我住在扶風山裡,和爹爹住在一起……我好想好想爹爹……叔叔你不要吃我……”那孩子淚眼朦朧的戰慄著看著他,生怕他還吃了自己。
冥鴻。梁徵的視線一凝,那一瞬間,他甚至察覺到內心深處彷彿有什麼細微的東西破裂開來。冥鴻已經有了孩子,有了家庭?!一種被背叛的慍怒和疼痛油然而生,他盯著那個孩子,唇角緩緩繃緊,卻良久說不出半句話來。半晌,他深吸了一口氣,粗暴的扯起那孩子道:“你爹在哪裡?你爹怎麼會把你扔在這裡?原原本本都告訴我!”
那孩子被他嚇壞了,抽抽搭搭著就把所有事竹筒倒豆子般和他說了,從自己走失到那些人要吃自己,從自己逃到這裡的經過,一邊說一邊擦著眼淚,嚇得六神無主。
聽完那些話,梁徵的眉關緩緩皺緊,抱臂俯視著那孩子問道:“既然這樣,我把你送回去也無妨,你先告訴我,你娘是誰?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
“我叫鍾顏……今年三、三歲了,但是爹爹說我很快要四歲了……我沒有見過娘……”鍾顏低著頭,支支吾吾的,不敢直視面前臉色相當陰沉的男人。“我娘沒有回來過,但是我爹很生我孃的氣……我爹很想我娘……叔叔你真的會送我回去吧?我什麼都告訴你,不要再兇我了……”
心底深處傳來一陣鈍鈍的疼痛,梁徵背過身去,抿唇陰沉道:“……我送你回去,跟我來。”
鍾顏一愣,趕緊擦乾眼淚,忍著全身的疼痛跟著那個陌生的男人往洞外走去。他很不安,但是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山路很黑,他跌撞著快要摔倒,可是那個男人卻沒有扶他抱他,他的膝蓋磕破了,疼得厲害,心裡想著鍾凜,不由得抽了抽鼻子,又有點想哭了。
“怎麼了?快跟上。”梁徵回頭望了他一眼,有些不耐煩的皺眉道。
“我的膝蓋好痛……我走不動了,對不起,叔叔你不要丟下我,我休息一下就好了,我要回去見爹爹……”鍾顏一驚,有些害怕的揉著膝蓋,努力站穩身子道。
他看見梁徵的臉色陰沉了半刻,隨即對方突然大步走了過來,他以為自己要被打了,連忙閉緊眼睛縮成一團,可下一刻,他只覺得自己身體一輕,隨即被那個陌生的男人一把抱了起來。他吃驚的倚在梁徵的懷裡,捉緊梁徵的衣襟,驚疑不定的抬頭望向對方,梁徵卻看都沒看他,只是抬手召來一道颶風,裹著他直直乘風扶搖而上。
耳邊狂風呼嘯如同猛獸,鍾顏害怕極了,可終究年齡尚小,抵不過疲勞,不知不覺就在梁徵的懷裡迷糊過去了。
在他醒來後,他們早已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市鎮。他坐在梁徵的臂彎裡吃驚又好奇的看著周圍穿梭的行人,又望向附近小攤上擺著的布老虎和小撥浪鼓,浮明城裡沒有這些東西,他不由得盯著看了好幾眼。其中有一隻大布老虎極為惹人眼球,以五彩繡線加金錦縫製,顯得憨態可掬又鮮豔惹眼,他看了它好久,看著看著就覺得忘記了害怕。
梁徵帶著他住進一家古舊但考究的客店,他肚子有些餓了,可又不敢和梁徵說,只好忍著。梁徵只把他獨自丟在客店的房間裡,然後就出門去了,他瞪著眼在床上等了半晌,梁徵卻不見回來,肚子越來越餓,他只好把自己裹進被窩裡,忍著眼淚強迫自己睡著。
夢裡,他夢見了很多好吃的,夢見甜甜的蓮子羹和秦烈餵給自己的棗糕,他伸手去抓,可它們一下子就消失了。餓得厲害,他哭著醒了過來,從來沒有離開鍾凜那麼久,他太小,根本不知所措。抽了抽鼻子,他剛想直起身來,卻看見枕頭邊不知何時放了個包裹。
他小心解開包裹,裡面竟放了一包用乾淨的油紙包裹住的蜂蜜香糕,烤得金黃金黃的,蜂蜜香糕旁邊,是那隻他之前在小攤上看到的大布老虎,又圓又憨的趴在包裹裡頭。
他擦擦眼淚,破涕為笑,趕快吃了起來,清甜的香糕塞了他一嘴,他開始覺得那個面容陰沉的叔叔不是壞人了。吃飽了,他心滿意足的抱住那隻大布老虎鑽進被子裡,緊緊抱著它,心裡想著鍾凜,盼望著很快就能見到爹爹,他一會兒就睡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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