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不受歡迎,不過經過一場吵鬧的喧囂,梁徵還是固執留在了浮明城裡。哪怕浮明城城主恨不得拿著掃帚把他掃出城外,但他若堅持不走,始終也沒有誰敢開口說攆他走的。鑑於根本沒人敢趕他,也沒人敢動他,於是他竟然就簡單的,毫無困難的留了下來,正施施然在扶風堡中閒逛,四處檢視環境。
扶風堡不算相當恢弘,但也算是有些規模。整座堡壘以粗石與古木搭壘築成,佈局充實緊密,壁壘堅固,易守難攻,雖然略顯粗糙,不過,對於冥鴻手下在妖界剛剛嶄露頭角的年輕勢力來說,這座粗石堡壘還是相當實用的。
浮明城當年新建時從山中引下了活泉,從溝渠流入的三條山溪的澈水正好貫通扶風堡,一來是為了防火,二來水聲潺潺,堡內從人可以直接自清澈的河流中取水,生活起居也便利了許多。梁徵停在一處流淌的溝渠邊,凝視了波光粼粼的水面半刻。雖然還有所欠缺,不過那個小鬼確實成長了,他想。
就在自己沒在他身邊的這段歲月中,冥鴻學會了如何在殘酷的妖界生存下去。
這是他意料之中。那個從來不示弱的倔強小鬼,千年前如是,千年後還是一樣。不管多艱難,受了多重的傷,都會一樣往前頑強走去,千年前獨自一人在戰火中長大的冥鴻,本能中應該早已習慣了這種弱肉強食的生活。
潺潺流水聲迴盪在耳際,他突然想見鍾凜了。可他又很清楚,那個氣沖沖的傢伙一點也不想見自己,自己若是貿然去見對方,恐怕鍾凜一定會避開,到時候又是一場貓逮老鼠般的遊戲,他已經有點厭倦了。
那小鬼雖然長大了不少,可小鬼始終還是小鬼。為什麼要那麼生氣?自己不是回來了嗎?梁徵佇立在清淺的溝渠邊良久,心中卻覺得難以理解。人間的感情真是複雜,像是紛亂繁雜的絲線,他只捉得住絲線的一頭,卻始終解不開纏在一起的線團。他一開始只想得到那個人,和那個人在一起,愛和情愫,這兩樣對他來說最為晦澀難懂的事物,向來沒有被他仔細考慮過。
千萬年前那個古老的賭約,還真是恰恰機巧的捉住了他內心深處最為困惑空白的一面。什麼是蒼茫三界中最珍貴的至寶?誰會在你失去一切,甚至失去力量後還願意與你廝守?這是個難解的謎。
“啊呀,叔叔!你在這裡啊!我找了你好久,還以為你走了!”
他正凝視著眼前波光粼粼的水面陷入沉思時,一個稚嫩而快活的聲音在他身後響了起來。鍾顏抱著個小木碗走到他身後,換了件新衣服,仰頭看著他,還在邊吃著什麼。
“我會在城裡呆些時間,到時候你爹爹……唔?吃得滿臉都是,你這在吃什麼呢?”梁徵回過身來,抬手隨意揉了揉鍾顏的腦袋,俯視著他問道,唇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紅豆湯圓!好吃得很,爹爹讓人給我開小灶做的!好甜,好好吃,我最喜歡吃這個!”鍾顏挺興奮的回答他,舉起手裡的小木碗給他瞧。“你想吃嗎?我分給叔叔一個!”
“甜膩膩的,沒興趣。”梁徵順口答道,忍不住捏了捏鍾顏的小臉,道:“你爹爹現在去哪了?”
“你有事找爹爹?爹爹在青池大哥那裡呢!他幫青池大哥掐藥草去了!爹爹好像生氣了,你不要現在去呀,爹爹生氣好可怕的!”鍾顏睜圓了眼睛,嚼著嘴裡的湯圓口齒不清道。
“無妨,我不怕他生氣。”梁徵聞言不由得嗤了半聲,抱臂道:“你帶我去你爹爹那裡,怎麼樣?”
“哎呀,我說好了和小夥伴去玩的!”鍾顏歪著腦袋,咬了勺子半天終於眨巴眼睛道:“青池大哥那裡可有點遠,嘿嘿……我帶你去……有什麼好處?叔叔你會給我買冰糖葫蘆麼?”
“行,你要什麼都給你買。”雖然對這小鬼眨巴眼睛坐地起價的神態有些好笑,梁徵還是忍住唇角的弧度,揚了揚眉,隨口許諾道:“現在,咱們就去吧?”
鍾顏一愣,快活的應了一聲,把碗裡幾個湯圓都扒進嘴裡,捏著碗伸手大大咧咧去拽梁徵的手,扯著他過了溝渠上架著的小橋,朝堡壘另一邊走去。
在另一邊,扶風堡邊緣的一間小院裡,他們要找的那個人正攤手攤腳仰躺在庭院裡一把靠椅上,正舒服愜意的曬著太陽,旁邊的小桌擺滿了酒壺和小菜。他身邊,是身著銀絲禪衣的青池,正坐在竹凳上挑揀藥草,面具放在一邊的小桌邊,面板在燦爛的日光下顯得有些過於蒼白,修長的手指翻揀著曬乾的藥草,顯得凝神而專注。
“我真想不通,青池,你說小顏啊,那孩子真不知道怎麼來的,明明不是老子親生的罷,那輪廓卻又有些和老子像。哎,還沒搞清楚怎麼回事就當了個爹。”
“你若繼續用這種凡人的觀念來想事,這妖界裡今後還會出現更多讓你驚得面無人色的事呢。”青池懶懶道,彷彿百無聊賴般介面:“海中靈氣氤氳之地,向來是天地靈物凝結新生之處,龍裔也歸於此類。不過是恰巧趕上了難得的機會,你那個血呀,估計融進一團馬上就要凝聚成形的靈氣裡頭,加上老梁那強橫力量一催發,啪!那條小龍崽子就乖乖從海水裡冒出來啦。”
“……雖你說得好像有理,這類事實在太怪太奇,老子一時真的接受不了……”鍾凜捏了個棗子扔進嘴裡,眯著眼睛盯著天空的太陽:“這也太荒謬了,沒有懷胎十月就蹦出個孩子!”
“啥?你還想親自生不成?告你吧,這些事在三界中多了,我在書裡讀過,在那原來古早的三皇混沌時代,有個叫姜嫄的倒黴女子呀,出門不小心踩了個巨大的腳印,這就莫名其妙懷上了……還有個叫簡狄的倒黴姑娘,和姊妹洗澡的時候天上掉了幾個蛋下來,一時好奇……就不小心把蛋吞了,然後……”
“……呃,然後,又、又他媽猛地就懷上了?”鍾凜愕然瞪著眼介面道,青池嚴肅的點了點頭,露出一絲笑容,繼續掐藥草譏諷道:“所以你得慶幸,這孩子你平空撿來的,沒受累呢。要是天道註定,攤在你頭上,你不小心吃個什麼東西踩著什麼東西就突然懷上了,還要大肚子大十個月……”
“擦,這麼說來老子還得給老天燒香?”鍾凜瞪眼了半晌,看著一邊的小吃盤子裡疊的幾隻醃製的鵪鶉蛋,當場就沒了胃口。
“所以啦,別怨念啦。小顏挺好的嘛,乖乖的,懂事,不鬧,你不省心麼?”青池拍了拍他的肩,笑道:“你現在只剩自己一個,有個家人不是挺好?”
“說起來,別說老子,說說你啊,青池,老子都忘了……”鍾凜摸摸下巴,突然想起了什麼,壞笑道:“你也只有自己一個,跟了老關不是挺好?老關人結實,心地也不壞,身家挺殷實,況且他對你……”
“他嘛……”青池躊躇了半刻,低頭撥弄著藥草,皺眉不語。
“你要是不喜歡老關那種型別,那……老子把那姓梁的混蛋和秦兄都介紹給你,你們處處看?”鍾凜看他不言語,不由得按捺不住試探道:“一個人喂蠱放蠱,沒個幫手,太苦了。”
“得了吧,那兩人倒真都不是我喜歡的型別。”青池一愣,看著鍾凜眼睛放光的神情,忍不住笑了,介面道:“你那老梁的強橫力量你還沒親眼見過?那種力量讓人驚慄得根本不敢接近另說,我可沒信心管得住他啊。再說那龍神玄火,血統精純,力量純厚,須彌出身的龍神地位也極高,而且須彌獨立三界之外,不受天界管制,我哪裡高攀得起?”
“那想來想去還是老關合適!”鍾凜一拍大腿,當機立斷道:“我曉得,你肯定也喜歡他是不!我看得出來!等老關來了,你們約好出去逛逛,多在一起培養培養感情,這不就成了!”
“——唷,冥鴻大哥!俺們浮明城裡有家人娶媳婦,要你去主個婚,你去不?”
一個洪亮的聲音從院外傳來,打斷了兩人的對話,鍾凜抬頭看去,院門正站著幾個打著赤膊的漢子,一看就是剛剛從城外回來,手頭還提著漁簍。
“去!等會,有飯蹭還不去!?把刑風也叫上,咱們兄弟一起蹭飯去!”鍾凜一聽有喜事就樂了,趕緊撲騰從椅子上爬起來,扯起鬆垮掛在身上的武袍上衣往肩膀一搭。“走走走!哎,青池,回見啦!我下次見到老關,肯定給你說道說道!”
青池應了聲,看著鍾凜和那些屬下吵吵嚷嚷著離開,陽光照耀的小院中又恢復了一片寂靜。他低下頭,手中捏著一束新鮮的草葉,腦海裡浮現出那時在營中自己與關翎相處的場景。
他喜歡的,喜歡那個人,怎麼能不喜歡呢。在關翎莽撞得幾乎將他撞倒,撞掉了他的面具,嚇了一跳趕緊急火火伸手來攙扶他時,他就有些喜歡上那個人了。在他這輩子,獨自幽居的這輩子,還從沒有其他人那樣溫暖的對他笑過,主動來接近他。
「你?你不是開玩笑的吧?我一點都不喜歡你,一點都不喜歡,青池。」
「為什麼?你沒有照過鏡子嗎?我自然要和姿容絕佳的美人在一塊啦,你?啊,還是不說得太露骨吧,小青池,我們一點都不合適哦。」
他想起自己年少若水的時代,曾經深深喜歡過的那個人。戀慕在少年的心中瘋長,那個人想要什麼,他都儘量給予,只唯願那個人對他露出笑容。後來,那個人不知為何,心中產生了想要得到絡靈瑤草的念頭,那是生長在極寒極險之巔的仙草,可他那時真的傻,藉著驅使蠱蟲的力量攀上山巔,為那人取了回來。
年輕的他帶著一身的傷回到那人身邊,想對那人訴說自己的心意,可他後來卻得知那人將他幾乎丟了命才取到的絡靈瑤草送給了一位美豔的花妖,無他,只為了滋補那絕代風華的佳人的容顏。因為那佳人美豔嫵媚,就盡得寵愛疼惜,而他傷痕累累,卻只得淡淡的一句敷衍般的感謝,再沒下文。
那時他是多麼渴求得到一個只屬於自己的人,可最後卻遍體鱗傷,用面具遮掩自己真實的面龐,獨自隱居在了山中。付出感情彷彿就會受傷,他真的怕了。
關翎的領地離浮明城有些路程,關翎也沒有很頻繁來找他,之前的約定彷彿成了空話;而他,除了那個曾經輕柔的吻之外,不敢再進一步,害怕被自己心中喜歡的人再次拒絕。
一隻嫣紅如血的蝴蝶蠱在他指尖緩緩伸開透明的羽翼,青池閉了閉眼。求不得,像鍾凜那樣的人,或許是從來不會懂的。這樣一想,他倒是羨慕起鍾凜來了。
※※※
晚霞沉在天邊,在扶風堡轉了大半天還沒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人,梁徵真的有點不耐煩了。
前不久他剛從青池的偏院出來,青池只告訴他鐘凜出去給人主婚,到城裡參加喜宴去了,要追蹤鍾凜的氣息對他而言並不難,讓他惱火的是那小鬼到處亂跑,讓他次次走空。
天色也晚了,鍾顏不久前被影衛抱回房間睡覺了,他只得一個人踏上浮明城的街道,循著繚亂的街旁燈火沿著街道而行。浮明城是座新建起來的城,倒也沒有那麼大,他不多時就找到了那家辦喜事的人家,門口掛著大紅大紅的喜慶燈籠,糊著百年好合的紅對聯,看著也沒有門衛守門,他樂得省事,徑自就跨門而入。
“纏綿秀榻……滿春色,芙蓉帳暖思佳人……哈哈哈哈!思佳人……”
還沒走到廳堂門前,他就聽到了廳中賓客歡騰的喧囂聲,跑調的醉鬼大唱著勾欄中的蕩詞豔曲,飲酒縱歡,醉得都差不多了。
他推門而入,一走進門就被晃了個滿眼,滿座賓客叫好聲中,他眼睜睜看著光著膀子的鐘凜狂笑著在和另一個漢子划拳,一人抱著一罈酒,醉得顛三倒四,哈哈大笑,縱聲亂唱著跑調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的小曲兒。
“你說呀,這夫妻相配,琴瑟和鳴固然重要,但這最重要的,還是閨房……閨房之樂呀!哎喲,春宵一刻值千金,君王從此……不早朝!是吧,冥鴻大哥!”
“是啊,哈哈哈哈!來啊,既然你們賞臉請了老子,就祝你們夫妻既美滿,又相配,樹上的鳥兒成雙對!”
“嗝……大哥,好詩!好詩啊!兄弟們,還不快給冥鴻大哥倒酒!你們快鼓掌……”
狗屁不通。梁徵嗤了半聲,徑自在席邊落座,他一坐下,竟就有人主動給他倒了酒。他啜了口酒,望向一腳踩在桌上光著膀子豪邁跟人猛划拳的鐘凜。哼,看看這小子接下來還能弄出什麼花樣,倒也不失為一件愉悅的事。他如此想。
“啊,冥鴻大哥你又輸了!”突然,一個渾厚的聲音叫起來,滿座賓客都喧譁起來,哈哈大笑,另一個打著赤膊的漢子介面吆喝道:“哎,大哥你說話也得算數!脫啊!俺這邊都脫光啦!俺再脫就只剩條褲衩啦!”
“脫!脫!脫!脫!脫!”滿桌醉得顛三倒四的酒客鬨堂大笑,齊聲敲起杯碗起鬨道。
梁徵抬起眼,見鍾凜哈哈大笑打了個酒嗝,將酒罈砸在桌上,得意洋洋的醉醺醺舉了舉手,豪邁介面道:“說脫就脫!你媽的,老子上面脫光了,下面還剩下條褲子呢!哎哎哎,你們再拿酒來!老子要讓這廝輸得把褲衩子都脫得精光!”說罷,竟真的豪爽的解起自己的褲腰帶來。
這酒桌上到底在玩什麼下作的遊戲!?這混賬小鬼在床上脫的時候怎麼不見這麼利落爽快?!即便梁徵再能隱忍,也終於忍不住了,實在不樂意看到鍾凜光著身子在酒桌上鬧騰,他站起身來一把將鍾凜扯下桌邊,喝道:“脫什麼脫!把酒放下,跟我回去!”
“夫妻雙雙把家還呀哎喲……京城的茶葉香啊,京師的姑娘美,胸脯飽滿臉似花,楊柳細腰一把掐……”鍾凜被他一扯,身子傾向他懷裡,也不生氣,只是醉得哈哈笑,嘴裡還嘰咕唱著跑調的勾欄小曲,樂呵呵的勾著他的腰,很嫻熟地伸手就去揉他的胸,道:“你真夠主動的,小妖精……大爺我先喝酒,等會來疼……嗝,疼你!”
“………………”被平白揉胸揉了許久,梁徵平生還從未遭受過如此對待,一時竟呆了,片刻他反應過來,也只得無語的看著正對他上下其手的鐘凜。
“別說,你胸真平,差不多趕上老子平了……”鍾凜看他不動,放肆的哈哈大笑,伸手捏他的下頜,湊到他耳邊道:“你不行。老子喜歡細腰的,胸一定得大,揉起來才舒坦,小妖精,你太平了……”
聽著對方曖昧又帶著醉意的胡言亂語,又感覺到對方的手輕車熟路的在自己的腿上狂捏,梁徵終於覺得腦海裡最後一根弦瞬間繃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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