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朔雲已經記不清那天的情形了。如何回的營帳,如何被抬上席子,如何被灌的湯藥,他統統沒有印象。只記得李將軍一遍又一便在耳邊怒吼“這是誰幹的”,但他醒來後就是一個字也沒說。
十天後,靳朔雲基本痊癒。這期間軍隊裡的兵將們一得閒便來看他,給他帶各種好吃的,然後無一例外地在他吃得最開心時問上一句,到底是哪個王八羔子乾的,欺負孩子算什麼能耐!每到這時,靳朔雲都會裝聽不見繼續大塊朵頤。
遙南平原的人不會明白,草原上沒有長幼,只有強弱。勝者為王敗者寇,面對強者的唯一辦法,只有使自己變得更強。
“你想學刀法?”李頗看著靳朔雲,小傢伙的恢復力很強,才十幾天工夫,便又活蹦亂跳了。只是,眼裡的某些渴望變得愈加強烈和堅定。
“恩,我就是想跟將軍學。”
靳朔雲永遠記得李頗將軍第一次在漠北披掛上陣的樣子。僅單騎一人,卻有排山倒海的氣勢,在呼衍部落百餘兵士面前,不出三十招便將對方主帥挑落馬下。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李將軍的一柄九背大環刀俯一出鞘變氣吞山河,凌厲的刀法,每一下都帶著凜凜颶風,靳朔雲立時就看痴了。而他現在,迫切的渴望自己也能橫刀立馬,斬賊殺敵。
李頗一直以來都很喜歡這小傢伙,也想過再等幾年把全身的本事悉數傳授,可現在,小傢伙似乎等不及了。那個風雪天究竟發生了什麼呢?李頗再一次陷入了沉思。不過他很快又抽離出來,這小子人不大嘴倒是嚴得很,他咬定不說的事任誰也沒轍。教吧,早晚都得傳,既然孩子有心想學,他也沒必要藏著掖著。
“明早你不用跟著他們早操了,在帳外等我。”
“是!”靳朔雲深呼一口氣,如釋重負的露出了燦爛笑容。
“別高興的太早,後面有你哭的時候。”李頗故意扳起臉,想重拾威嚴,可惜效果不理想。人家小孩兒壓根沒理他,得到了應允後便直直往帳子外面跑。
“你小子跑那麼快做什麼?”
“我想看看雲兒。”靳朔雲說話間已經撩開了帳簾。
“回來!”李頗咳嗽一聲,加重語氣,“你小子眼裡還有沒有我這個將軍了!”
靳朔雲終於乖乖地回到了將軍面前,可憐兮兮道:“我擔心它嘛……”
將軍頭疼地揉揉腦袋,究竟哪個殺千刀的教小孩兒這麼撒嬌的,要知道,這對他們這些一輩子沒溫柔過的鐵錚錚漢子具有無法估量的殺傷力。
“雲兒是誰?”李頗捕捉到了小孩口中那個名字。
“就是揹我回來的那匹白馬。”
李頗大笑:“這是你給它起的名字麼?你小子可夠偷懶的,把自己的名字隨便給它一安就完了?”
“不是的!”靳朔雲猛的抬頭,“它叫浮雲!”
這兩個字似乎已在靳朔雲的腦海盤旋了多時,就等待這樣一個機會現世。浮雲,飄逸的潔白雲朵,在漠北的天空下盡情遨遊。
“你喜歡它嗎?”李頗問。
“恩。”靳朔雲認真的點頭,隨後又像下了多大決心似的看向老將軍,“我想讓它當我的戰馬,行嗎?”
李頗看向靳朔雲的眼睛,黑亮的眸子此刻正閃爍著灼人的光芒。他笑了,小傢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年輕時代,一樣的無懼無畏,一樣的勇往直前,那時的他覺得整個遙南平原都不夠自己馳騁,現在,小傢伙也要開始飛馳了。
思及此,老將軍把臉一扳:“你在和我商量嗎?”
靳朔雲愣了一會,才明白過來,連忙大聲道:“不,我要它當我的戰馬!”
“哈哈,小鬼頭,從今天起它就是你的了。浮雲是嗎?”李頗笑道,“去馬廄看它吧,沒傷到經脈,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話音未落,小傢伙已經不見了蹤影。李頗苦笑著搖頭,神色卻凝重起來。浮雲腿上那一刀不僅位置精準力道得當,就連刀口都流暢順滑,可見下手時沒有絲毫猶豫,絕對是個厲害角色。但話又說回來,小傢伙身上的那些個傷卻像是隨便哪個潑皮無賴留下的,下手不分輕重且沒有任何章法技巧可言。究竟怎麼一回事呢?
當很多年以後李頗終於真正的告老還鄉,偶爾在自家院子裡曬太陽時,還會思考這個問題。並連帶的唸叨一番,死小子怎麼就那麼嘴硬呢。
南元五三六年,十五歲的靳朔雲被破格提升為總兵。這一年發生了兩件大事,第一,靳朔雲終於竄起了個子,沒人再叫他小傢伙;第二,大南國老皇帝駕崩,大皇子賀無桓即位。
李頗是被病危的老皇帝緊急招回皇都的。靳朔雲想不明白一個將死之人為什麼要召邊西大將,可他也並不關心。他只要每天操練士兵勤練刀法,就夠了。
李將軍在老皇帝駕崩的第十三天回到了漠北,讓靳朔雲意外的是,老將軍帶回了一個孩子——大南國的二皇子,賀無晨。
靳朔雲永遠也忘不了初見賀無晨時的感覺。他就像錦帛畫卷中走出的粉雕娃娃,那麼精緻,那麼剔透,彷彿碰一下都會碎掉。靳朔雲一直看不慣遙南平原上的男子,覺得他們沒有氣概,算不得真正的男人,可面對賀無晨,他沒有任何雜念,只一個心思——保護他。
當若干年後靳朔雲再回憶起此刻時,方才明白,他對賀無晨最初的保護欲,完全源於少年雌雄莫辨的精美五官在乍看下實在太像阿孃了,那個從遙南平原遠嫁漠北的會給自己講故事的天底下最溫柔的女子。
賀無晨比靳朔雲小一歲,可個子卻矮了很多,身體也單薄的緊。靳朔雲不明白為什麼賀無晨要來漠北,明明在皇都可以錦衣玉食香枕軟塌,而這裡,只有風沙。不過老將軍一聲令下,再多的疑惑也得暫時拋開,他成了少年的護衛兼玩伴。
好在這個皇子除了xing子冷點,傲點,嬌氣點,倒也並不纏人。只要靳朔雲正事在身,比如練刀或者巡邏,賀無晨就乖乖的待在帳子裡,哪也不去。時間一長,靳朔雲倒也習慣了自己的新差事,何況賀無晨的行帳是特別備置的,相當舒適,自己這個搬進來同住的護衛也算跟著沾光。
這天,靳朔雲結束了例行操練回到帳子,見賀無晨正踩著小凳俯身在桌臺前的宣紙上運筆勾勒。桌案宣紙香墨畫筆都是賀無晨來的第一天便向將軍索要的,可今日,靳朔雲才第一次見他作畫。
悄悄的來到賀無晨身後,全心描摹中的小人兒根本沒有絲毫察覺。他的魂他的神他的心魄都凝聚在了案頭那抹方寸畫卷中。揮毫縱橫,水墨淋漓,那紙上儼然是幾朵綻開的小花。傲骨枝條,蒼勁有力,朵朵碎花點綴其上竟有了絲堅韌凜然的意味。
作畫寫詩在靳朔雲看來,都是酸腐文人們玩的把戲,縱你有蓋世才情,國破家亡時也只能望古興嘆,文章抵禦不了強敵,絕畫更不可能抗擊侵犯。可現在,他卻像著了魔似的被賀無晨的筆墨所吸引,他落筆率意,不假思索,筆筆相生,息息不絕。原來賀無塵並非嬌弱娃兒,他有著這般奪人的氣概,傲然的心xing。
終究,是個皇子啊。
不知不覺間,賀無晨已經收斂筆鋒,沉靜下來。剛才風發的意氣隨之散盡,剩下淡淡的恬靜與些許不易察覺的愁怨。靳朔雲看著他換了筆,略點青墨,在畫卷的右上方輕輕寫下:
江北不如南地暖,
江南好斷北人腸。
燕脂桃頰梨花粉,
共作寒梅一面妝。
梅花,賀無晨畫的原來是梅!難怪自己覺得莫名熟悉,那是阿孃口中常常唸叨的遙南的寒梅啊。原來,竟是這般素靜傲然,柔弱嬌嫩的花瓣下隱藏著不屈的風骨。
賀無晨深呼一口氣,小心的從凳子上跳下來,卻沒料到身後有人,衝撞間整個身子失去平衡。好在靳朔雲反應快,一把將他抱起轉身放置安全地帶。
剛一站穩,賀無晨就嚷了起來:“大膽!來帳不稟報還敢衝撞本王,該當何罪?”
靳朔雲哭笑不得,一起住時間長了,他還真把這娃兒當成了夥伴,險些忘了人家是大南國的皇子,正牌的靜親王呢。不過知道歸知道,他還是沒法把賀無晨當成王爺來對待,只有李將軍那樣的漢子,才能讓靳朔雲肅然起敬。
繞過氣鼓鼓的賀無晨,靳朔雲再次走近桌案,認真的看著那副丹青妙筆,墨跡尚未乾透,竟隱隱的恍若真有囧囧浮動。江北不如南地暖……他終究還是想家了吧。
“我帶你去河邊玩吧,再不去,過幾天河畔就解凍了……”靳朔雲難得的發出邀請,總覺得這傢伙再在帳子裡這麼悶下去,會悶出毛病來。
誰知賀無晨竟不屑的搖搖頭:“冰河有什麼好看的,現在的皇城梅花正盛,那才叫漂亮呢。有雪白雪白的,有粉紅粉紅的,風一吹,整個皇城都是花香。”
靳朔雲最聽不得別人說漠北的壞話,連忙反駁道:“既然皇都那麼好,你幹嗎還來漠北受罪?”
“你當我願意來嗎?”賀無晨冷笑,“是我那可敬的父王怕我同大哥爭奪皇位,才連夜招李頗回宮把我帶到這來的。我是被髮配到這的,明白了嗎?”
靳朔雲愣住了,他從沒想過賀無晨到來的背後竟有著如此複雜的原因,即使現在知道了,他仍然無法理解:“你才多大啊,怎麼可能去爭皇位?”
“怎麼不可能,就算我不想,我那些宗族親戚們也要千方百計把我推上去。更何況……”賀無晨說著忽然露出了奇怪的笑容,“我怎麼會不想呢?”
靳朔雲望著賀無晨的眼睛,那雙如星般燦爛的眼眸此刻明明在笑,卻讓他感到森冷。他想著自己恐怕一輩子也不明白遙南人的心思,他們可以一下俏皮可愛,一下又譎詭複雜。明明生氣卻還要笑,明明開心卻又扳起臉。
“我們走吧。”賀無晨忽然拉著靳朔雲往帳子外面衝。
“走哪啊?”靳朔雲莫名其妙。
“不是去大河邊嗎?你剛剛說的。”賀無晨一副理所當然的架勢。
“你不是不想去嗎?”
“我現在又想了,不行嗎?”
唉,就說遙南人的xing子奇怪吧。無奈中,靳朔雲被拉出了帳子。
[注]
本文引用詩歌為《初識梅花》,崔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