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顏狀元架不住鄉鄰的苦苦挽留,又多住兩三天方才起了程。城裡的大小官員們便又穿著簇新的官袍一路送到城外二十里。同來時一樣的報信官開道,僕從奴役浩浩蕩蕩地隨在兩側。
蘇凡原不想去,雖說緣分天註定,只是心裡的愧疚終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消解的,見了反而不自在。
籬落卻笑著說:“他這一去就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你們同窗一場,送送也是應該的。不去就顯得我們小氣了。”
蘇凡有些動搖。
管兒暗地裡嘀咕:“就你大度,說得好聽,不就是想抓個機會在人家跟前再顯擺一回唄!”
卻也不敢大聲說,籬落當著蘇凡不敢拿他怎麼著,蘇凡一不在就指不定了。想到這一層,背上就冒了一層冷汗。
蘇凡想了想:“還是去吧。”
那天,蘇凡站在人群裡遠遠地看著他和巡撫知縣們說話,談笑風生的,舉手投足間也是從從容容進退得宜的樣子。顏子卿,那個陪自己背《關雎》的顏子卿或許還在,只是,官場上那個前程錦繡的顏子卿才是如今真正的顏子卿吧?人生一世,有什麼是不變的?順勢而變也好,不得不變也好,終究,原來的東西只能留在原地。生老病死太過殘酷,有時候,堅持著原來的記憶也未嘗不是一種折磨。
“在想什麼?”身邊的籬落握住了他的手。
“沒什麼。”
人人都在看著狀元郎,沒人注意人群裡的他們倆。就任他牽著,心裡就踏實許多。
狀元要上轎了,掀起了轎簾卻沒有往裡坐,回頭一望,目光是對著這邊的。
蘇凡覺得握著自己的手緊了一緊,便用另一隻手在他的手背上拍了拍。籬落不甘願地放手。
顏子卿遠遠地衝這裡拱了拱手,蘇凡淡笑著回了禮,手一放下就又被籬落攥緊了:
“要走就快走,磨磨蹭蹭地,怎麼還不走?”
“不就是拱了拱手麼,至於麼?是誰大度得很,說不讓人家說我們小氣的?”管兒一邊嚼著糖葫蘆一邊教訓他。
籬落伸手向他額頭上彈去,管兒急忙往蘇凡背後躲:“說都說不得,你哪有人家知書達禮?”
狐狸眼中金光一閃,小狐狸再不敢亂說話。
狀元郎的轎子走遠了,大家又站著看了一會兒便散了。蘇凡等人正要往回走,顏安從人群裡鑽出來叫住了蘇凡:
“蘇先生留步,少爺上轎前交代要把信交到先生手裡。”
蘇凡拆了信,一首《關雎》赫然在目: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這又是何必?”蘇凡望著遠去的轎子長嘆一聲。
“哼!撞了南牆也不回頭的書呆子!”籬落咬牙切齒,拉起蘇凡就往家裡走。
管兒跟在後頭問:“我今晚是不是又要去王嬸家住了?”
顏狀元走了之後,靠山莊的日子又恢復到了原來軌跡。隔三差五地有人來邀籬落去喝酒吃飯,籬落也不客氣,帶上蘇凡和管兒就上人家家裡吃去了;隔三差五地有人來問問籬落是否有中意的姑娘,東街的劉媒婆,西巷的張嬤嬤,都快把蘇凡家當自家後院了;隔三差五地大樹蔭底下就圍著群人嘰嘰喳喳著各家的是非…當然,小狐狸抱著被子去隔壁借宿也是隔三差五的事。
便是在各種各樣的隔三差五中,時光就如此這般地過去了。孩子們都會背詩了,打光棍的鐵匠強子也討上媳婦了,齊伯過完了六十大壽了,李太奶奶家的孫子媳婦也生下了個白白胖胖的曾孫子…
李太奶奶輩份高,人緣好,莊裡的人家都上門去賀喜。
小嬰孩胖乎乎的小臉,烏黑烏黑的大眼睛,小胳膊小腿粉嫩粉嫩跟藕節似的。籬落看得愛不釋手,抱在手裡把他逗得“咯咯”直笑。蘇凡也覺得有趣,剛伸了手過去就被小娃娃抓住了食指往嘴裡送,引得一屋子人哈哈大笑。
賀完喜回到家,管兒還沒睡。
籬落把他拉過來在臉上狠狠地掐了兩把:“真是,還是人家的孩子捏著舒服。”
小狐狸聽了立刻撲上來咬,兩隻狐狸打成一團。蘇凡只坐在邊上笑著看。
“你要喜歡,有本事自己也生一個。”管兒挑釁地打量籬落。
籬落語塞,轉著眼睛笑嘻嘻地看蘇凡:“這得問你家先生吶。”
蘇凡沒理他,拿了本書埋著頭看。
晚上,裡屋裡傳來了狐狸的哀求聲:“蘇凡,蘇凡,我和小鬼鬧著玩兒呢…蘇凡,蘇凡…你別不理我呀…蘇凡,蘇凡…我錯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蘇凡,蘇凡,你別老背對我呀,你說句話呀…蘇凡,蘇凡…”
小狐狸躺在堂屋的竹板床上笑著睡著了。
轉眼,李家的小曾孫子滿月了,全莊的人都被請去喝酒。
抱出來的小娃娃比先前胖多了,還是一副白白的乾淨樣子,誰逗他都會咧著嘴笑,越發地招人喜愛。
“天庭飽滿,那是貴人相。”
“將來必定又是一個顏狀元。”
“看這眼睛,白是白黑是黑的,一股子靈氣。”
“…”
眾人爭相抱著來誇讚,直把李太奶奶一張滿是褶子的臉笑作一朵菊花。
席上的酒菜也是滿當當的,都用海碗大盆盛著端出來,香菇菜心、將軍蹄、扣三絲、皮脆肉酥的烤鴨、醬漬裡浸到了紫紅色的醬牛肉、更有一大碗全雞湯…等等。李家對這個獨男孫可謂疼到了骨子裡。
觥籌交錯之際,不知哪裡來了個穿著一身錦衣的男子。起先還沒人注意,直到他靠近了主桌從李太奶奶手裡抱走小娃娃時,眾人才慌了。紛紛停了筷子看著,卻誰也沒敢動。
這是怎樣的一個男子?
蘇凡總覺得,一個凡夫俗子若長到顏子卿那般便足以當得起“玉樹臨風,風采翩翩”這八個字。籬落那般的,是修道的妖精鬼怪,通身的氣度便不是常人能有的,更何況他是狐,長著一張能用“漂亮”來形容的臉似乎並不奇怪,看久了也就是這麼個樣子。
可眼前的這個男子卻不知該用什麼詞來形容,說是俊郎挺拔似乎太過生硬了,說是姿容絕世卻又是太過女氣了。有著這樣一張漂亮得有些太過的臉卻又渾身散發著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霸氣,這樣的威嚴氣度比起蘭芷家的那位墨嘯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什麼時候靠山莊竟來了這樣的人物?
幾個年青大膽的後生執著木棒、鋤頭將他團團圍住,他卻渾然不覺一般只抱著那孩子仔細看。
蘇凡這一桌恰好就在主桌邊上,那男子的一舉一動一一落在了眼裡。
如此出眾的人物,想必在某處必然是一言九鼎尊貴無雙的,卻在看著孩子時,臉上悲傷落寞得彷彿一無所有。沒有人有動作也沒有人說話,屋子裡連呼吸聲也幾乎聽不到。
“文舒…”寂靜中,兩個字喚出口,淚也一滴一滴地從眼中落下。
熟睡的孩子似察覺到了滴在臉上的淚,羽扇般的睫毛抖了抖,睜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注視了一會兒,“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文舒!文舒!文舒!是我啊…我是勖揚啊!文舒…”男子緊緊地抱著孩子,慌亂地去用衣袖擦去孩子的淚水,“是我啊…文舒。我知你恨我,可你卻恨到輪迴轉世將我徹底忘記麼?文舒…是我不該,是我愧對於你,文舒,為何你如此絕情,竟不給我半分機會重頭來過?我寧願你恨我千年萬年啊!什麼叫過往種種煙消雲散?我始終虧欠於你,你叫我如何煙消雲散?文舒…”
孩子依舊“哇哇”地哭著,不停地揮舞著小手,想要掙脫男子的懷抱。
方才還是如何盛氣凌人不怒自威的人,此刻卻也哭得不能自已,淚一滴一滴地落下,嘴角卻突然彎了起來:
“文舒,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忘記就就忘記吧,我們一起重新開始,好不好?嗯?呵呵…”
笑聲說不出的詭異,讓人心頭一陣發毛。眾人還沒回過神,一陣紫煙冒出來,等煙散了,那男子連同孩子的身影沒了。
李太奶奶眼一翻,立刻暈了過去。
飯自然也就吃不成了,眾人七手八腳地幫著收拾,又寬慰了主人家好一陣子。
等回家時,已是大半夜了。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蘇凡問籬落。
籬落只握緊了蘇凡的手悶頭走路。
“愛恨糾葛唄。”管兒代替籬落回答,“那孩子啊,前世定是和那個男人羈絆甚深,人家虧待了他,他便投胎轉世了,卻沒想到人家追來了。這兩人都不是一般的主,山野裡的散仙要想開了命門投胎是萬萬辦不到的,非要修行千年,位列仙班的才成。”
蘇凡似懂非懂的聽了,回想起那男人痛哭又發笑的情形,心裡也跟著難受起來。愛也好,恨也好,如若一方忘卻了,昔日一切再如何羈絆,終是水月鏡花,於另一方而言,確實苦痛難當。
“蘇凡。”吹熄了燭火,蘇凡才剛坐上床,籬落就貼過來緊緊抱住了他。
“怎麼了?回來的時候就不說話。”
“蘇凡,蘇凡,如果有一天你也輪迴轉世了,我一定也會這個樣子來找你…不,我不要你輪迴,我不要你忘記,我不要…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面對那樣的你…蘇凡,一世於你而言是漫漫幾十年,對我來說,卻只是一瞬啊…蘇凡…”
今夜無月,天上半點星子也沒有。房裡漆黑的,看不清彼此的神情。
抬起頭,唇貼著他的臉一點一點吻過,最後停在他的唇邊:“總說我笨,你自己不也是?以後的事,想它做什麼呢?幾十年,你是在咒我活不過百會早逝麼?…”
再說不下去,話語消失在糾纏的舌間。
“我乾脆住隔壁去得了。”小狐狸在外頭把整個人都埋進被子裡。
那個叫勖揚的男子與李家的小曾孫彷彿是有隱身法一般,無論莊中的人們怎麼找,即使又去河對岸的晉江城裡翻了幾回,卻是一星半點的訊息也沒有。
按理說,這麼個容貌出眾又身穿華服的公子手裡還抱了個小嬰兒,在窮鄉僻壤裡該是十分扎眼才對,可除了滿月宴那天晚上,竟是誰也不曾見過這麼個大活人。連人家是什麼時候進的莊也沒人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李太奶奶自打那晚昏倒後就一直病倒在床上。
蘇凡帶了籬落和管兒過去探望,一屋子的愁雲慘霧叫人也跟著壓抑起來。老太太半躺在床上直直地對著管兒看,嘴裡喃喃念著:“寶兒,我的寶兒…”
蘇凡坐在一邊安慰了一陣:“老太太要保重身子,切莫太勞心勞神,人總是能找得著的。”
李家的人按著禮數謝了,又閒扯了幾句,說是已經請了晉江城裡頭的張天師來看看,人家是通了天眼的活神仙。
蘇凡忙點頭:“那是必定能找到的。”
還扯開說了些別的,蘇凡不善應對,都是人家滔滔地講。一會兒又繞了回來,說到孩子出生時的情形,也沒什麼狂風大雨電閃雷鳴的異象,怎麼就這麼不明不白地被人給抱了去?便開始泣不成聲地抹眼淚。
籬落挨著蘇凡坐著,本來就討厭這凡俗間情面上的你來我往親親熱熱,無奈蘇凡這書呆子說禮數不能廢才跟了來。這會兒看得有些厭倦,一個神志不清的老太太,一群動不動就掉眼淚的人,實在無趣。就暗地裡拽蘇凡的袖子催促他快走。
蘇凡察覺了,知這狐狸只愛吃喝不愛應酬,這回能陪他來這兒走一遭已是從來沒有的好心情了。就起身告了辭。
後來,莊裡又派了好些人去鄰近的各莊找,一個個無功而返。
大樹底下的人們說:“那孩子怕是找不回來了。”言語間有些惋惜,還有些擔心。把自家孩子召到跟前千叮嚀萬囑咐:“下了學就回家,不許去外頭野!要再碰上那麼個怪物似的人,活該你連個手指頭都找不回來!”
張天師也請來了,在李家院子裡又是開壇作法又是請神通開天眼,痴頭顛腦地舞了一陣,用桃木劍往西南方向一指說孩子就在那兒。
李家趕緊按著指點去尋了,卻是一條大河攔住了去路。天師慢悠悠把銀子揣進懷裡,說道:“孩子讓河神收走了。”
李家頓時哭天搶地嚎成了一片,急忙忙地辦了喪事,還跪在河邊燒了些紙錢。
這事就這麼了結了。
不過莊裡人說閒話時還會時常提起那個好看的錦衣男人:“那河神怎麼又哭又笑的,莫不是那天師算錯了吧?”
“江湖郎中胡說八道騙錢呢!”管兒告訴蘇凡。
籬落正坐在軟椅上對著手裡的茶盅出神。這些天他的話一直很少,想來大概還是在想那些輪迴不輪迴的事。蘇凡看得有些憂心,便走過去從他手裡抽出了茶盅,滿滿的一杯,一口都沒喝就愣是捧在手裡捧涼了:
“還有什麼好想的,都是些有的沒有的。不知是什麼年月的事,現在去想它做什麼?”
“誰說我想的是這個。”籬落伸出手來抱蘇凡,把頭埋到他的頸窩裡,“還記不記得那個叫勖揚的?”
“嗯。”那樣的一個人,出眾得只消看一眼就再也忘不掉。
“他的來頭不小呢。”右邊的嘴角往上一撇,似笑非笑,是個不屑一顧的樣子。
“是你家兄弟?怎麼長得比你好多了?”管兒也來湊熱鬧,丟下筆跑來往蘇凡的腿上坐,額頭上立刻捱了一下。
“去,小孩子寫你的字去!不寫完不許睡覺!”
“切!那說得好像跟人家多熟似的。在咱狐族,來頭不小的除了你兄弟還能有誰?”小狐狸揉揉腦袋,不甘地回到桌邊。
“銀紫龍印知道麼?”籬落斜睨了他一眼。
“他是天胄?”管兒大吃一驚,筆頭一挫,戳破了薄薄的紙,“我怎麼沒瞧出來?”
“就你那點道行,除了看菜盤子還能看出些什麼?”數落完管兒,轉而細聲對蘇凡解說道,“妖界也好,天界也好,說穿了跟人間沒什麼兩樣。天帝那邊遠遠近近少不了有幾個親戚,都是上古開天闢地之初就有的神族,因是天帝的親戚,所以就叫他們天胄。傳到現在,也就剩了五、六個,平時都是在天外仙境各自的封地裡鮮少出來的。一旦出來了,天帝也受不起他們的禮。”
“這才是真正的天朝貴胄了。”這樣的事蘇凡是第一次聽說,連書上也不曾有過記載。又問道,“那什麼印又是什麼?”
籬落要開口,卻被管兒搶了先:“這個我知道。長老說過,天胄額上都是有銀紫龍印的,這是上古神族的標誌。還非得道行深的才看得見。道行淺的,人家不屑搭理你,還怕你跑上去黏糊!切!真叫那個什麼,沒見過把自己高看成這樣的!要我看,那個叫什麼勖揚的也不過這樣,哭哭笑笑的,跟莊裡的武瘋子王二也沒什麼差!”
“原來如此。”蘇凡瞭然,“這麼神通廣大的人物也敵不過命盤輪迴,落得個如此慘淡的局面。若是旁人不是更…”
心念一動,就說不下去了。
剛剛還勸著籬落別想著以後的事,可自己卻還介懷著,老了怎麼辦?死了怎麼辦?再世為人後他還會不會來找他?那個時候自己還會不會記得這輩子的事情?如果籬落也忘記了呢?所謂灑脫不過是做個樣子而已。
抬眼,看到籬落正看著自己,是不曾見過的表情,眸光沉沉的,淡金瞳能把人的魂吸進去。
“忘記了也沒事…沒事的,我記得就好。不認得也沒關係,本大爺認得你。你還欠著本大爺這麼些雞呢?怎麼能這麼容易就放了你過去?別忘了,本大爺好歹也是修行了五百年的,怎麼連這點本事也沒有?嗯?”
一字一句落進心坎裡,越發堵得慌:“籬落,如果…如果我去了…別那個樣子,不好看。”
“那你就給我牢牢記得,看到了本大爺不許跟那孩子似的哭得那麼難聽。”
“嗯!”
“還有,找戶好人家,怎麼也得是吃得起雞的人家。看看你現在,一窮二白,吃只雞也得等大半年。”
“好。”
“地府裡頭要搶好人家的多著呢,別這麼老實,儘讓著人家,想要就去爭。你跟別人客氣了,別人誰跟你客氣了?”
“我知道。”
“…”
管兒在一邊聽得一頭黑線:“你們這都說得些什麼?先生又不是現在就要去了。”
籬落呵斥他:“小孩子懂什麼?閉上你的嘴,好好寫你的字!”
靠山莊裡似乎永遠都不缺談資與可供談論的人物。當人們還在議論著那個叫勖揚的男人時,又有新的貴客來到了這個小小的莊子。
這天,蘇凡正在學堂裡教課,王嬸來找他:
“蘇凡,蘇凡吶,快!快跟我回去!你家又來親戚了!喲,又是個模樣周全的公子吶!那樣貌,那打扮!快跟你王嬸說說,他成親了沒?你張嬸、李姐她們都著急知道呢!我說你呀,怎麼自個兒不怎麼地,親戚一個一個跟戲文裡頭的王爺、狀元似的?這又是你哪家的親戚呀?你爹那邊?還是你娘那邊的?我看該是你爹那邊的吧?他多大年歲了?屬什麼的?生辰八字知道不?…”
一路拉著蘇凡往外走,王嬸一路不停歇地問,蘇凡想說話都插不上嘴。
走到家門口,裡裡外外又站了一圈人。
又是哪兒來的親戚?蘇凡心中疑惑。只能跟著王嬸往屋裡走,圍在門口的人就拖著他問:
“蘇凡吶,你家親戚是幹什麼的?怕是做官的吧?”
“蘇凡,你這親戚家裡頭還有其他人不?爹孃還在嗎?兄弟幾個呀?”
“蘇凡,你還有這麼個親戚呀?”
“…”
一概都被王嬸擋了,蘇凡才得以進了屋。
堂屋中央站了個人,跟籬落一樣是一身素白紗衣。
籬落站在一旁,雙手抱胸,臉上氣鼓鼓的。一見了蘇凡就趕緊過來把他拉到身邊,湊近了低聲道:“不是個什麼要緊的人,你別理他。他說什麼你都別聽。”
這時,那人轉過身,對著蘇凡抱拳施禮道:“在下籬清。”
銀白色的長髮,燦金的瞳,五官英挺,稜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緊緊抿成一線。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儀風範。
這時,那人轉過身,對著蘇凡抱拳施禮道:“在下籬清。”
銀白色的長髮,燦金的瞳,五官英挺,稜角分明,唇角有些薄,緊緊抿成一線。狐族的王,自有一派威儀風範。
蘇凡忐忑,忙躬身回了一禮。
偏過頭來看籬落,他只握緊了自己的手不作聲,臉色半青半紅,甚是凝重,還有些怒氣,卻似乎極力壓抑著不敢做得太分明。
平素對這籬清的印象都是聽他說的,只知是個極是嚴厲的人,即使親如籬落,犯了錯也斷斷不會輕饒。現下來此,卻不知是為了何事。難不成自己和籬落的事竟被他知曉了麼?
這一想,蘇凡心中一顫,掌心也冒出了汗,和籬落的手交握在一起,溼乎乎的。
偏偏門口還圍著許多人探頭探腦地看,大庭廣眾的,說什麼都欠妥當。所幸管兒趕回來,三言兩語地把人們打發走了。那些人猶未滿足,臨走不忘回過頭來招呼:
“蘇凡,明兒帶著你這親戚來你張嬸家吃飯,知道不?”
直到外人都走了,屋裡剩了四個人。管兒小孩子心xing,先是好奇地瞄了狐王兩眼,轉過來笑笑地看籬落,很有些幸災樂禍的意味。籬落回瞪了他一眼,依舊冷著臉不說話。蘇凡心中惶恐,更不知所措。
正為難時,就聽籬清緩緩說道:“蘇先生對愚弟救命之恩,籬清感激不盡。”
“不敢,不敢。學生僥倖為之,實不敢當。”蘇凡見他先前是託了墨嘯來傳話,此番又親自登門來道謝,竟把此事看得如此之重。想自己確實只是偶然之舉,卻受到人家厚遇。心中有愧,急忙推辭,“學生莽撞,誤入後山,不曾打擾各位打仙清修已是幸事。所謂救命之恩不過湊巧,大仙厚待至此,實在愧煞學生了。”
“哼!他要謝就由得他謝,等等他要是想磕頭你也大方地受了,不用跟他多羅唆,不然他難受。”籬落開口道,話裡話外對這位大哥非但絲毫不見尊重,反而有些嘲諷。又如往常般摟著蘇凡的肩往廚房裡推,“本大爺餓死了,書呆子還不快去做飯。”
“小畜生!跪下!”籬清猛地一聲怒斥,掌下的棗木茶几頓時四分五裂。
蘇凡人還未進廚房,急忙回頭一看,只見幾點寒光射來,籬落身形來不及閃躲,便被寒光擊中,“啪”地一下雙膝著了地再站不起來了。
這變故突如其來,蘇凡被驚得目瞪口呆。那寒光還停在籬落身上,仔細一瞧就如同是一條繩索一般強縛住他。籬落臉上的憤怒全顯了出來,可身體卻是直挺挺的,一動不動,怕是被捆得連掙扎都不能。
“這叫捆仙索,連神仙也沒辦法,就別說他了,再修個五百年也脫不出來。”管兒跟蘇凡解釋,語氣裡對籬清更加敬畏,“以前常聽說王對他弟弟下手比對對頭還狠,沒想到是真的。”
籬清看也不看籬落,走到蘇凡面前深深一揖:“劣弟愚鈍,無禮之至,對先生多有得罪。還望先生海涵。”
蘇凡急忙擺手:“不!不!沒有!沒有!籬落不曾虧待過學生,絕對沒有。大仙還是快把他放了吧。”
“先生休要縱容他,他的脾xing我還能不知?”回頭又對籬落厲聲訓斥道:“小畜生!膽大妄為!枉你修形,卻不知半點禮義廉恥!說!讓你下山來是幹什麼的?”
籬落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便馬上縮著脖子從牙縫裡吐出兩個字:“報恩。”
“如何報恩?我是怎麼跟你說的?”籬清執意讓蘇凡落座,自己方才在籬落慣坐的那張軟椅上坐了。好察言觀色的小狐狸手腳麻利地奉上茶水伺候。
“為奴為僕,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冬暖衾被,夏趕蚊蟲,鞍前馬後,端茶遞水,洗衣做飯,灑掃庭除。不許貪嘴挑食,不許吆五喝六、不許作威作福,不許忤逆犯上。”籬落低了頭悶悶地回答。
籬清慢慢啜了口茶,完了就把茶盅捧在手裡,一手掀了蓋碗輕釦著杯沿,垂眼,挑眉,亮閃閃一雙金瞳。蘇凡這才知曉這狐狸平素的舉止是從誰身上學來的,只是眼前這隻臉上一片飛雪含霜,比籬落更多了股清逸氣息。
靜默了良久,籬清才放了茶盅沉聲道:“那你是怎麼做的?”
“我…”籬落張了張嘴,抬起眼看蘇凡。
蘇凡原先就坐不住,此刻見籬落語塞,立刻站起身來勸解:“籬落對我很好,不曾有過任何違逆。他原先就病了一場,大仙還是快讓他起來吧。”
籬清卻不打算放過,盯著籬落的眼中沉沉一片風雨:“沒有嗎?做飯不是你乾的活麼?怎麼就輪到主子來給你這個奴才做飯了?現下我在尚是如此,如若我不在豈不是把人家蘇先生當牛馬使喚了?有你這般報恩的嗎?無禮的畜生!在山中就胡作非為,倚仗著自己是皇族一氣亂來,給我惹來多少是非?沒想到你下了山仍不知悔改,愈加放肆,再如此下去,豈不是要為一方妖孽禍害人間了?我籬清怎麼就教出了你這麼個混帳東西?”
說罷舉掌就要往籬落頭上拍去,籬落不能閃躲,就仰著臉任憑他打。蘇凡著急,挺身擋在了籬落跟前:
“大仙息怒,不是籬落支使學生,是學生不習慣有人服侍。大仙一片心意學生大為感激,只是莫強逼著他。這些時日,若沒有他陪伴,我…學生只怕還不能如今日這般快活。”
“切!聽聽,你要謝也得問問人家要不要,硬塞一通也不管人家願不願意。”籬落見蘇凡擋在身前,暫時他大哥不敢打來,便又開始逞口舌之能。
“你也少說兩句吧。”蘇凡怕籬清再被他激怒,半跪下來柔聲安撫他。
籬落撇撇嘴,就沒再說什麼。過了會兒又悄聲對蘇凡道:“蘇凡,蘇凡,我餓。”
籬清不再有所動作,只坐在椅上看著。聽了籬落的話,眼中似有光芒一閃,卻仍靜靜地不作任何表示。
這一餐飯進行得艱難……籬清遠來是客自不好讓他動手,籬落還跪著,蘇凡想下廚籬清又不讓,只得讓管兒來。
不消一刻,飯菜上桌。簡簡單單的四菜一湯,燜茄子、炒青菜、蒸地瓜、一碟子醬菜、一大碗番茄雞蛋湯,還有四碗米飯外加幾個剛蒸透的饅頭。
蘇凡看著跪在一邊的籬落,想開口讓籬清給他解了。籬清說讓他再反省反省,硬拉著蘇凡坐了,連同管兒三個人先開吃。
蘇凡見籬落孤孤單單地跪著,一雙淡金的眼一刻不離地看著自己,越發食不下咽,手裡空端著碗,眼睛卻與籬落兩兩相望。籬清只當沒看見,細嚼慢嚥地吃著。
吃罷,就坐在桌邊與蘇凡聊了些文章學問的事。不愧是一族之王,談吐不凡學識淵博,兼之見聞廣博,侃侃道來讓人受益良多。若在平時,蘇凡必定引為良友恨不得與其閒話一夜。只是現今記掛著仍在受罰的籬落,言語間不覺有一搭沒一搭,心思渙散,寥寥數語間已數次回過頭去看他。
“不知不覺原來已是夜半了。”籬清也不怪罪蘇凡的分心,看著窗外的夜色道,“暗夜行路甚是不便,不知先生能否讓在下在此留宿一晚?”
“你還要住下來?”蘇凡還未開口,籬落先怪叫起來,“蘇凡、蘇凡,快叫他走。他不就是山上嫌得無聊,特地跑下來教訓老子麼?現在老子跪都跪了,你還想怎麼著?老子在這邊安分得很,是哪個不長眼的又跑去你跟前告老子的狀了?你說,是黑野豬還是老禿驢?是不是墨嘯那隻活該生個兒子沒囧囧的大尾巴狼?還不方便,你沒讓別人不方便就謝天謝地了。什麼暗夜行路不方便,你還當你是黃花大閨女吶?”
籬落越說越有些不像話,雖說對方是他的哥,但是蘇凡仍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反觀籬清卻沒事人一般,一雙眼殷殷地看著蘇凡還等著他回答。
蘇凡權衡再三,想人家畢竟是兄弟,來看一次也是關心。又思量了一下,可以讓管兒去隔壁借宿,自己和籬落就在堂屋裡擠一擠。便硬著頭皮答應了。
一夜無話,裡屋裡聽不見半點動靜。只是籬落心裡不痛快,蘇凡好言勸了他大半夜臉上仍有些氣悶。
“他是教訓我教訓慣了,不打我不舒坦。”籬落憤恨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