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籬家大哥說要借宿一晚,這一借不知不覺就借了個把月。他不聲不響沒事人一般在這裡住著。蘇凡木木吶吶地想,人家要住就由得他住,怎麼好意思趕人?管兒是在王嬸家住慣了,成天有人往他手裡塞把糖轉著彎兒問他:“那蘇家的大表哥娶親了不曾?家裡有幾畝地?還是開店鋪的?”
“沒吶,沒吶。說親的快踏平門檻了,人家愣一個都沒看上!幾畝地?呵呵,什麼叫幾畝地呀?那說書的怎麼說來著?他那叫家有良田千頃,千頃知道不?你當人家跟你家似的光種地呀?種地怎麼能發財?他們家是開店的,賣皮草,皮草知道不?可不是你身上穿的老羊皮襖。人家做的是宮裡頭的皇后娘娘穿的,貂絨!通共才那麼幾件,皇上一件,太后一件,皇后一件,剩下的就幾條圍脖,那些個不得寵的哭啞了嗓子也摸不著!你說他做的是什麼生意?”
小狐狸塞了一嘴糖滿口胡吹。吹得旁人一愣一愣的,於是明兒個再塞一把糖接著問:“那他喜歡啥樣的姑娘?你看看你迎香姐姐成不?”
只有籬落過得難熬,晚上纏著蘇凡要籬清走。
蘇凡為難地說:“他不是你哥麼?”
籬落尋不著藉口,低頭往蘇凡唇上啃。還想再進一步,就被蘇凡推開了。小書生紅著臉往裡屋的門板上看:“別鬧,家裡有客人。”
兜頭一盆冷水淋下來,激得籬落掀了被子跳下床抬手就要往那門板上砸。門在此時突然開了,籬清直直地站在跟前:“有事?”
手心裡寒光閃爍,正是捆仙索。
抬起的手硬生生半途改道折回來摸摸自己的鼻子,話也說得含糊:“那個…蘇凡讓我來問問你,那個…明天想吃什麼菜?”
籬清對蘇凡道:“蘇先生客氣了,這幾天就很好,不敢勞先生費心。”
轉而教訓籬落:“別成天儘想著吃,下山時我是怎麼跟你說的?都忘了不成?”
白天,蘇凡和管兒要去學堂。蘇凡總擔心著家裡,怕他們兩兄弟又生出什麼事。傍晚回家來看,果然,雞都飛上了牆頭,堂屋的牆上有多了些爪子印,籬清捧著茶盅喝茶看落日,而籬落則時不時地被捆了在地上跪著,似被施了什麼法術,連張嘴都不能。晚上脫了衣服察看,背脊上一條又一條交錯的紅印,傷口倒是不深,上了藥再過兩天就好了,連疤都不留,想是留了幾分力的。
蘇凡起先害怕,後來便也習慣了,只是依舊心疼:天底下哪有兄弟是這麼相處的?
春夏之交天氣甚好,閒了就坐在院裡的紫藤花架下看書。架下襬了一個小茶几兩把椅子,看書也好聊天也好,乏了就喝杯清茶,均是愜意的。
“這花架倒是精緻。”籬清走了過來在茶几另一側坐下,口中讚道,“先生好雅興。”
蘇凡笑著從書裡抬起頭:“都是籬落弄的。”
邊說邊去看那個正蹲在雞舍前餵雞的人影,只看見他手臂一動一動,大概是在攪拌著盆裡的黃油和小米,看不見嘴邊是不是淌著口水。
“事先都沒聽他說起,從學堂回來時一進門就看到了這東西。”
輕風吹送,架上的紫藤花開得正盛,銅鈴般模樣的紫色花朵一簇一簇聚成一串,悠悠在風中搖曳。
那時還未開花,青色的藤蔓攀繞著黃竹支架,狐狸倚在架前衝他笑眯起淡金色的眼:“書呆子,可別說本大爺盡在你這兒吃閒飯。”
“切,都是用了術法的,又不是全你一個人親手乾的。”管兒冒出來拆穿他。
籬落卻不慌,指著架上的一個繩結大聲道:“這是本大爺親手弄的。”
笑,一點一點在嘴角上顯露出來:“他…籬落他確實對我很好。這是第一次,第一次有人為我做這種事。”
“…”籬清看著蘇凡,眼裡的金色似明似暗,“這是我第一次聽說那個混蛋會為別人著想。”
這邊香油味飄到了隔壁,隔壁王嬸家的雞都聚到牆邊“咯咯”“唧唧”地叫個不停。
“我和籬落的父母很早就不在了,父親說他被族裡的事務糾纏夠了,就帶著母親雲遊去了。很任xing的父母對不對?那時籬落還是狐形,我也不過剛成年。什麼都不懂,族裡的事務,籬落的事情,什麼都不懂,什麼都要靠我一個人去解決。我沒有辦法兩頭兼顧,所以…所以很大一部分時間我都不知道籬落在幹什麼。我們是親兄弟,可每次他闖禍我都是最後一個知曉的人,往往這個時候,大家都看著我,看著我這個王怎麼去處置他的弟弟,會不會徇私?會不會偏袒?會不會護短?…在獸族中,恃強凌弱,適者生存是永遠的法則,即使是王族也無法改變。溫情對於我們來說是虛幻的東西,連自己都顧及不了,哪裡有心思去關愛別人?”
“或許,這些他都明白。”蘇凡想起那一夜他醉酒時臉上的笑意。
籬清頷首,眼睛看著不遠處的籬落:“那一次的天雷是他的天劫,能讓他遇上先生實在是他三生有幸。把他派下山亦是我的私心,人間雖比不得他在山中,讓他沾染些溫情也是好的。”
籬清回過頭來看蘇凡,笑容頗有些曖昧。蘇凡被他金色的眼一盯,臉上立刻燒了起來,吶吶地不知該怎麼開口。
“籬落他從未被人如此好生對待過,逢場作戲、酒席間的親熱終是虛假。這些日子我也都看在眼裡,先生你是真心待他好,想來那個混帳也是明白的。籬某別無他報,只在這裡先謝過先生了。世間縱有千般萬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蘇先生您說呢?”
事情被他看破,蘇凡臉上燒得更厲害了。籬清見他發窘就再沒往下說,只笑盈盈地看著。
那邊的籬落已經喂完了雞,拍了拍衣衫下襬的灰往這邊走來。籬清忙斂了笑,又是一張一族之王的面孔。
蘇凡瞧見了不禁輕輕嘆了口氣。
晚間睡下了,籬落一如既往地靠過來摟蘇凡,蘇凡在他胸前低聲道:“你大哥他也是記掛著你的,以後在他面前就別再胡說八道忤逆他了。”
籬落不作聲,把蘇凡摟得更緊了。良久方道:“我知道。”
後又補了一句:“只要他不再說話忤逆我。”
蘇凡又是無奈。
第二天清早起來時,裡屋的門開著,床鋪被褥都整整齊齊的,屋裡屋外找了一圈,唯獨不見籬清。堂屋的桌上壓了張紙條:
“愚弟頑劣,祈蘇先生多多管束。火琉璃一顆,乃仙家之物,有延年增壽之效,蘇先生不必過慮,安心服下便是。”
籬落拿起桌上的紅珠子放到眼前端詳,火紅火紅,放在掌上,遠看就跟火團似的,內裡卻通體透徹,外側隱隱一層紅光,照得白皙的手掌也跟著泛紅:
“這東西還真沒見過,傳說三千年才煉出三顆,凡人吃了能長生不老的。
“這…太貴重了…”蘇凡聽了大吃一驚,“我…學生怎麼受得起?”
籬落不說話,把紙條翻過來遞給蘇凡看:
“此事非是為了籬落,乃籬某不情之請,萬望先生成全。”
蘇凡默然,想起昨日他笑笑地說:“間縱有千般萬般求不得,平平淡淡地過一輩子未嘗不是一種幸福。”那時沒注意,如今細想起來,那臉上的笑,那說話的口氣,分明是有感而發。
抬頭看籬落,籬落環住他:“你不願與我長長久久麼?”
“我願。”閉起眼,這些時日表面沒什麼,心裡卻總是惴惴不安,每每看到太陽落山就悲哀難抑。晚上睡不著,能聽到籬落的嘆息,越發睡不著。
“那你還猶豫什麼?”
“我…”蘇凡躊躇,“這麼貴重的東西…”
話沒有往下說,籬落的唇貼了上來,唇舌相交間什麼東西餵了進來,他舌尖一頂,就直接滾下喉。腹下些微發熱,蘇凡掙扎著想叫籬落放開。籬落緊緊箍著他的雙臂就是不放,稍微離開些距離,能看到蘇凡漆黑的眼裡有自己淡金的瞳的倒影:
“本大爺不管他這珠子是哪裡來的,也不計較這東西有多貴重。蘇凡、蘇凡,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一直在一起,你明白麼?記得那首《上邪》麼,你不是說你信麼?嗯?”
蘇凡愣愣地看著籬落的眼睛:“天荒地老的事不到天荒地老誰也不知道。”
那是他說的,一直記到現在。
“那就跟我一起等到天荒地老的時候,我們一起看看會不會。”
…
小狐狸恰好抓著一手糖果跑進來,趕緊扔了糖用兩手捂住眼睛再稍稍留一條縫:“呀!大白天的,你們不羞我還羞呢!”
院裡的母雞正帶著小雞散步,撲騰著翅膀來啄地上的糖粒,“咯咯”的鳴聲和著院外大樹上的鳥鳴聲。有孩子一蹦一跳地從院牆外經過,嘴裡念著昨天先生新教的課: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