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一個夢,又夢見了自己四十年前的情人。
一個人若是老了,夢大都是短促而頻繁的,偏偏這個夢那麼長,那麼清晰,夢了整整一夜。
夢裡自己還是那麼年輕,那麼無所不能,得償所願之日眼看就在眼前,卻遇上了他,又偏讓我掛念了他一世。
金殿之上——
皇上滿面喜色下詔賜封身邊一個年輕道士為國師,簡直是荒唐透頂,也不知又是哪個佞臣弄來的騙子。
我欲當朝拆穿他的騙術,皇上竟訓斥於我,說那騙子是道門奇人,讓我向他請罪。我心中譏笑,時機未到我就委屈這一回,自有連本帶利討還的時候。
我躬身上前向那騙子賠罪,他抬起頭眨眨眼,似乎有點茫然,又擺擺手說不必。
我這才直起身,看清了他的模樣。
還是個少年,大大的眼睛,極長的睫毛,細白的面板,清秀的眉宇,就像隔開了四周的濁氣,靜靜立在了塵世間。
他見我看向他,便彎著眼兒對我笑笑,可愛極了。
我那一刻褪去了對他的敵意。
還是個孩子,對我也沒有威脅,罷了。
皇上對他極其禮遇,不但言聽計從,為他新建了府邸,還賜他金牌可隨意進出宮門。許多官員上奏說他妖言惑主,我卻再沒有與他為難過,我今夜還約了他出遊呢。
前日在酒樓遇到他,他就坐在大堂裡,一身普通的衣裳還是惹眼得很,四周的人都在看他,他卻毫無所覺。我上前與他攀談,他也認出了我,我請他去偏廳同飲,他毫無戒心的答應了。
他酒量不好卻喝的爽快,很快就醉了,真讓人擔心,要是遇到歹人如何是好。
他醉了以後越發可愛了,大大的眼睛清清澈澈的,潤潤的嘴唇一直彎著對我笑,我忍不住吻了他。
送了他回府,我一夜都想著他,昨日再去他府上,他卻似乎全忘了。我心裡有怒氣,他怎能這般對我,他一無所覺,漂亮的眼睛望著我。
我不能嚇著他,我心裡火氣散了,忘了便忘了吧,再讓他記住便是。我約他今晚遊湖賞月,他很爽快答應了,我心裡高興的很,又唸了他一夜。
今次可不能讓他再醉了,以後也不能讓他亂與人喝酒,我站在湖岸上等著他,心裡一直想著。
他來了,穿著身普通的衣裳,卻還是那麼好看。
我把他請到船上,與他攀談起來。我想知道他的名字,不願再叫他什麼國師,他說他沒有俗家名字,只有道號。那也比叫國師好,我問他道號是什麼,他說與我聽了,長庚,又說後面加道長真人法師都隨你。長庚,長庚,我心裡默默記下了,又問就叫長庚行嗎,他眨了眨眼說隨你。
他看著湖面上的景色,我看著他,他偏頭問我怎麼了,樣子可愛極了。我心裡念著不能嚇著他不能嚇著他,對他搖頭說沒事,然後為他介紹景色,把典故說與他聽。
與他說話根本不用試探,問他什麼就都說了。他說自己從小入了道門,當國師是師傅的意思,說天子之氣能助他修仙,讓他在皇宮裡好好輔佐帝王,呆滿三年才許他回去。我默默看著他,我不想讓他回去,更不信什麼修仙之說,等我當上皇帝自然也有天子之氣,我不會讓他走。
那晚最終還是沒有對他做出失禮的事,不要嚇著他,慢慢來,我又約了他下次。
回到府邸裡,我招來暗衛吩咐下去保護長庚,又傳他們去查長庚身邊的人。暗衛回報上來,禮部尚書的兒子一直也在約長庚,那個不知死活的老東西本就不是我的人,也該除掉了。
日後又約了他好些次,他有時並不想出去,我便磨得他答應,他心軟得很,一會便又答應了。我心裡很想與他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又怕嚇著了他,默默忍著。慢慢他終於察覺到了我的心意,有時移開眼兒不願對著我的視線,他是害羞了麼,我心裡歡喜得不行。
每天看著他卻不能抱住他,不能親親他,我始終不敢踏出那一步。一次夜宴散後,我臨時興起去了他府上,他匆匆起身還沒睡醒,眼睛裡迷迷茫茫的,還對著我笑。我終於是忍不住了,摟住他不停親了上去,也不管他推我。稍稍親夠了我低頭看他,他臉紅紅的,可愛得不行,我又親了上去,怎麼都不夠了。
他不像是討厭我,應該是喜歡我的,我心裡有了底。我每天都去找他,有次他醉酒我沒忍住,終於要了他的身子,還不知輕重的傷了他。他羞的很不願見我,我心裡急的不行,就站在他府邸門口等著,他只好見了我。
一看見他病懨懨的模樣我就心疼了,肯定是傷處痛的很,臉都白了。我摟著他硬幫他上了藥,抱著再不願撒手,從那以後要他時總是小心得很,再不敢傷了他。
之後的時光真是好,我和他總在一起,看著他笑我便開心,他皺眉我便難過,真是把他放在心尖上寵著。
可惜那段時光過得太快了……
起事的時機到了,他在我府邸裡隨意的很,我什麼都由著他,沒防備被他亂翻了書信。他臉色蒼白著看我,我讓他與我在一起便好,一切我來擔當。他卻不肯,說皇上是個仁帝,又對他禮遇有加,勸我收手。
可我怎麼能收手,這個皇位我本就有資格坐。九歲時外公冤死在如今的太后手裡,半年後又看著母妃死在眼前。暗殺是朝我來的,母妃用身體擋住了我,死死抓住了體內的劍刃,血濺了我滿身,宮內侍衛趕到時母妃十指盡斷。此仇若是不報,我有何面目苟活於世。
我們不歡而散,那是我第一次與他起爭執,我心裡難受的緊。不過沒關係,等了卻此事,我什麼都讓著他,再不會讓他生氣。
他離開時我沒有阻攔,我怎能狠心把他當犯人一般囚禁著。我卻沒有把握他不會洩露出去,反正已經準備周全,不如此刻便起事。
皇城內外都是我的人馬,朝中重臣也大半為我所用,我立刻召集來親信將領商議。一切準備妥當之後,披掛甲冑跨上戰馬,遙望燈火輝煌的皇宮,我下了進攻的指令。
夜空裡璀璨的訊號煙火四處呼嘯,映照得天上星辰暗淡無光,皇上的實權早就被我架空,只剩些我看不上的廢物跟著他。我的兵馬順利攻進皇城,屍體和血鋪出一條向前伸展的路,我踩著這條路輕鬆的進入了皇宮。
太后和那個皇上都縮在御座之後,大殿四周被我的人馬密密圍著,我站在殿外搭弓引箭,心中默唸著母妃的名諱,對著殿中拉開弓弦,一箭穿透御座將太后釘死在宮牆之上。
皇上對我倒一直還算恭敬,我讓人向大殿裡喊話,讓他跪爬著出來便饒他一死,沒曾想他聽了卻一頭撞死在御座上,倒省下些麻煩。
我滿意看著殿裡兩具孤零的屍體,吩咐左右把屍體拖出去碾碎餵狗,卻不妨間身後傳來一陣叱喝聲。長庚被我的人馬用兵刃指著,正茫然的看著我,我揮手讓他們放行,向我的長庚迎了過去。
長庚呆呆的看著我向他走近,突然手裡結出一道光影,身形一晃間便進了大殿裡。我呆住了,長庚他從沒在人前施過法,他竟真不是凡人。
長庚站在大殿裡看著御座上的屍體,又回頭望著我。
我心裡一緊,從沒見過他這般悲傷驚痛的模樣,我邁開大步向殿裡走過去。
長庚轉頭看著屍體,又看向我,身體裡有白光隱現。長庚緩緩閉上眼,大殿裡剎那燃起猛烈的火焰,火舌迅速爆烈延伸,經過之處立刻化成灰燼。
我呆滯了,長庚,我發了狂想衝進去,被手下死死抱住了。火焰猛竄著高漲,紅光直透上了半空,火舌已經捱到了他的衣裳。長庚,我的長庚,我眼睛死死盯住他,視線裡一片模糊的血光,不知多少人攔住了我,我拼命掙扎中被按在了地上。
長庚,求你,長庚求你出來,長庚,我向他伸長手,瘋狂的想向裡爬。長庚你出來,我什麼都答應你,你出來我都答應你,長庚,別離開我,求你…
他悲傷的看我,無聲喊了我的名字,然後被火焰吞沒了。
夜空裡漸漸有流星墜落下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快,直連成一條條光帶,整個皇城剎時亮如白晝。
火熄滅了,流星也不再墜落了,大殿燒得只剩下一層薄薄的黑灰,被風一吹便散去了。
長庚,我的長庚,我連你的骨灰都找不到,我的長庚…
手死死摳進熾熱的殿磚裡,指甲翻的血肉模糊,胸腔裡咳出了血,我的長庚…
看,這就是我昨夜的夢。好久沒這麼清楚的夢到他了,夢裡他還是那麼可愛,偏頭看我的樣子一如四十年前,長庚還是那麼年輕,而我卻已是個遲暮老人了。
不過沒關係,我很快就能去找他了,很快,我最近已常常能夢到他。
長庚走後我納了很多妃子,後位一直空置著,他卻也不吃醋,從不回來找我理論。
皇子有許多個,我一個也看不上,除了一個眼睛有點像長庚的。我與他談了一次,他也明白事理,不久便與他母妃帶上我賞賜的財物去了別國。
剩下的兒子就隨他們去了,想要這個御座的不少,來拿就是,都忌憚著我沒死就不敢動作,一群廢物。
等我去見長庚之後,皇城裡必定又是一片腥風血雨,多好看的顏色,就像長庚離開我那晚。就當為我和長庚相逢獻上的賀禮,想到這我開心起來,扯動著嘴角卻笑不起來,四十年前那一晚之後,我便再不會笑了。
我現在擔心的只有一件事。長庚走後我一直重金聘請有法力的方士,卻都找不到長庚的蹤跡,他們說長庚的魂魄不在命輪之內,又說這種情形只會是發生在上界仙佛或鬼煞妖魔身上。我的長庚怎麼會是鬼煞妖魔,肯定是仙人。
他會不會是回了天上,那我怎麼才能找到他呢。重賞之下,有幾個方士給我出了個主意,我滿手血腥和戾氣修仙是不可能,如果一定想得償所願不妨試試修成鬼煞妖魔。鬼我是不能修的,我還得留著身體抱長庚,其他我倒是願意。他們說我這一世的命盤只在人間,若真要修只能修下一世。下一世也行,總比再見不著長庚好。他們又說轉世之後今世的記憶不會再有了。沒了記憶我也能找到他,就像金殿之上,我不就是第一眼便喜歡上了長庚。問他們該怎麼去做,不外是做一些我從前做慣的事,再堅持吃些常人不敢吃的東西,這些可不能讓長庚知道,不然他必定又要生氣躲開我了。
多活一天就多增加一分見到長庚的希望,我已經常常能夢到你了,就快了,我的長庚,很快就能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