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和平常鋪子裡的平常夥計並無兩樣的熱情夥計有些怪異。
在不尋常的地方還有這樣尋常的人,才是一件不大尋常的事情。
倒是不忌諱,期思和江烜應邀進了鋪子。
裡面昏暗極了,只點著幾支蠟燭,立在不同角落,人一進去,還未適應黑暗的片刻裡,只能看見那幾點火光在搖曳。
待看清屋內,期思心裡驚歎。
這家鋪子門楣歪扭扭的,沒窗子,也不知蓋房子的人是不是把房子當毛氈帳篷來蓋了,屋內暗淡之極,且有些簡陋。
但四面牆壁和屋內架子上,從地上到房頂,密密麻麻整整齊齊,擺滿了罐子盒子,彷彿這屋子就是用它們砌成一般,在幽幽燭光下神秘又奇特。
期思下一刻忽然疑問,難道這全都是毒?
“二位想要什麼?”那夥計殷勤地招待。
期思環顧,沒有看見別的人,那剛才扔東西的難不成是這小夥計?老闆不在,他撒歡不成?
江烜半開玩笑地說:“朱顏瘦、萬骨枯。”
期思:“……”
小夥計一哈腰,要去找找看的架勢,江烜卻又慢悠悠地補充道:“都不要。”
小夥計腳下步子一剎,險些閃到腿,哭笑不得說:“那您……”
江烜打量鋪子上下,一邊悠然說道:“要不比它們遜色的,少見的,好用的。”
這要求未免模糊得很,期思隨江烜折騰,端起一隻燭臺去看店裡罈罈罐罐上的籤子。
籤子上有些寫漢文,有些寫羌文,期思隨意看了一排,名字五花八門,也看不出什麼所以然,只有店家才能知道哪些毒是做什麼的。
他隨意走到一排架子前時,耳邊卻突然有一個聲音說:“小將軍。”
期思僵在那裡。
這聲音辨不清男女,彷彿來自他腦海裡,又彷彿來自他耳邊,可他身邊沒有人。
而小將軍這個稱呼,陸應秋同他講過,是瑞楚年少時,身邊人對他半開玩笑的稱呼。
他這幾天時時回憶瑞楚的生平,對這些細節十分敏感,這一聲便立刻讓他聯想到瑞楚。
他肩膀突然被人抓住晃了晃,期思茫然地回過神來,發現江烜皺眉看著自己。
“怎麼?”期思反而問道。
江烜看他沒什麼不適,方才放下心,問道:“要不要離開這裡?”
期思回過頭去,發現那小夥計不知鑽到哪個貨架間去了,還沒出來,便搖搖頭:“咱們看看他會找什麼毒來。”
江烜沒讓他自己去亂晃,怕他不小心吸入什麼毒粉碰到什麼毒膏,兩人在門邊等了一會兒,小夥計捧著一個盒子從貨架間鑽了出來,彷彿一條魚鑽出了水草,腳下麻利,臉上熱情洋溢的笑。
“這個行不行?”他到江烜和期思面前,開啟那盒子,說道,“這毒——‘思鄉’”。
盒子與店裡所有這形狀的盒子一樣,黑撲撲的,一開啟,裡面卻是襯著一層彩染粗織布,流暢精巧的小陶瓶靜靜躺在裡面。
“這毒,一旦沾到傷口就能開始起效,越是靠近心脈越是厲害。和那朱顏瘦、萬骨枯比起來,要更甚之——中毒者漸漸虛弱昏迷,再強壯的勇士也會像得了病一般,漸漸沒了力氣,臥床不起,之後整日昏沉不醒,消瘦虛弱,最終不治而亡,如同懷鄉之苦,殺人無形。”
小夥計介紹得天花亂墜,好不得意。江烜在一旁只是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期思卻聽得手腳冰涼。
這些症狀與瑞楚當年中箭之後的症狀可以一一對應。
那聲莫須有一般的“小將軍”,此時更顯得詭異而不懷好意。
期思不動聲色深深呼吸,隨後不經意地以羌語問:“確實不俗,你這裡的毒看樣子千百種也有了,可有與之相似的?”
小夥計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好的毒,不能過於獨一無二,否則很容易被識出來。那朱顏瘦、萬骨枯和這思鄉,都各自有許多種與之相似的毒,為的是和它們混淆,讓人不好解毒……可最最厲害的還是這幾樣自身,叫做‘真方’。其餘的,都叫做‘影方’——是用來迷眼的……你二位也是識貨的,直接說的就是真方,我自然也給您找的是真方。”
第55章 綴罕
期思沒想到第一回 進的鬼市店鋪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答案——被拿來害瑞楚大將軍的,必然是真方。
可他又清清楚楚知道這店鋪裡有蹊蹺,此刻卻缺少頭緒,最大的疑問不在於毒,而在於這鋪子背後的情況。
那聲幻覺一般的“小將軍”,絕不會是什麼幻覺。
期思十分和氣地問這毒的價錢,小夥計很是大方地一擺手:“以往這種上乘貨,那都是要留名帖、信鑑的,但今日我做主,省去這些麻煩!喏,這個數,開張價。”
小夥計手裡比劃了一下,價格不低,但對於這種毒,是個合情合理的數字。
期思沒有討價還價,爽快付了錢,把東西先收起來,阿思古告訴過他,鬼市規矩很嚴,大傢什麼都敢買賣,卻也都不敢在買賣上做不入流的手腳,因此期思對這瓶“思鄉”沒什麼懷疑。
江烜也未攔著,只是對那小夥計很感興趣地問道:“方才我們進門之前,是你在砸東西嗎?老闆不在,你膽子不小。”
小夥計麥色面板的臉上透出些不好意思來:“不是我,不是我。”
江烜只是笑笑,期思卻明白他的意思。
——這小夥計看著機靈得很,其實要麼涉世未深,要麼是偽裝得太到位,他並不是在鬼市這等地方摸爬滾打許久的人。
按他的回答,方才店裡還有其他人,而敢那樣撒潑的,只能是店主,卻不知躲在何處,江烜和期思進門至此刻也沒見到夥計之外的人。
“東西買到了,卻還有些事情想和你們打聽,不知老闆在何處?”期思直言不諱。
小夥計有些為難,左右看看,支吾兩三下,最後看了看期思和江烜,覺得這二人彬彬有禮,十分好相處,於是開口要回答。
屋後卻傳來咳嗽聲,緊接著“鐺鐺鐺”的敲擊地面聲音,小夥計話未出口便又收了回去,跳了一下,回身看去。
期思和江烜順著聲音看過去,卻是個老人家,秋日裡早早裹上厚重而沾著經年油脂暗漬的羊皮大襖,頭髮斑白,有些許凌亂,隨隨便便束著,手裡一支粗粗的木柺棍,磨得亮錚錚,不知拄在身邊多少年歲。
老人家面板黝黑泛紅,褶子深刻,眼睛銳利得不行,一看便要比這年輕輕的小夥計精明得多,且沉澱了無數日子裡收起來的智慧,怕是鬼市裡頂尖精明的人之一了。
任誰也一看便知,你想打聽些什麼訊息,這樣的老人家都有答案,只是他願否告訴你,要看你的本事了。
期思不說話,只是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