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①。此言齊太傅信奉,海閣老也信奉,他們之間唯獨姚溫玉不是。但姚溫玉今日此舉,顯然是親口擊破了自己往日的順其自然,這昭示著他從今以後拋棄原身,成為了世中人。
雨珠滾砸,從喬天涯的眼前飛落,滴在了水窪裡,水花微迸,打出了漣漪。一尾細鱗小魚從漣漪間飛躍而出,被臨池的孔嶺捉住,又丟了回去。
費盛撐著傘,孔嶺與沈澤川戴著斗笠,在池塘邊垂釣。
孔嶺把鉤再度丟擲去,說:“今日以後,有志之士都該湧向茨州了。”
沈澤川持著魚竿,說:“若是有志之士都這般好得,我與先生何至於陰差陽錯。”
孔嶺笑起來,避而不答,只感慨道:“元琢此舉是‘改道’,亦是‘承道’,是為了向天下說明海閣老的遺志仍然存在於茨州,他不再是從前的他了。”
“神威的筆墨已經就位,”沈澤川說,“元琢的聲望在天下學子心中能否挽回,就看他這一紙抒情了。”
姚溫玉最初在太學風波里被學生攻擊,就是因為他的出世,然而如今他已與梅老等人分道揚鑣,再借著高仲雄極具渲染力的筆,那雙斷腿就可以變成表明的志。不僅如此,隨之而來的疑問必定會包含著他為什麼會到茨州?如果他是有罪的人,那麼朝廷為何遲遲不派人前來逮捕?沿著這個問題想下去,就能看見已經分裂了的中博。
“因為天琛帝身亡,今年的春闈作罷,隨後海閣老死諫,太學圍攻寒門官員,其間不少人掛冠離職。闃都這個冬天還要維持三方穩定,”沈澤川晃動了下魚竿,“薛修卓已經憑靠著儲君半隻腳跨進了內閣,為此太后勢必要打壓以他為首的實幹派,不能讓他成為真正的攝政權臣,那麼他對太學的承諾何時能夠兌現?他與元琢又有同門舊故,如今元琢投奔到我的麾下,這其中必有隱情。況且李氏失德早已人盡皆知,樊州翼王遲遲沒有被打掉,效仿之輩層出不窮。薛修卓如今想要還手,也分身乏術,這個冬天他不論從哪個方面看,都只能捱打。”
“世家捅出的簍子太大了,”孔嶺捏著魚竿,搖頭說,“太后不肯放權,內閣人心盡失,薛修卓羽翼未滿,三方膠著不變,八城侵吞民田一事就不會解決。這樣拖的時間越久,就對府君越有利。”
正如他們在這裡談論的一樣,幾日以後,高仲雄的文章流傳出去。海良宜留下的後勁根本沒有結束,只要陳詞懇切,就能引起一片喟嘆。姚溫玉在茶州的清談內容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是五穀不分的學生,都必須正視一件事。
那就是短短半年的時間裡,闃都已經徹底失去了維持天下穩定的能力。姚溫玉投靠的人叫作沈澤川,而沈澤川在半年以前還是和蕭馳野一同叛逃出都的罪臣,但是他們不僅沒有伏誅,反而正在崛起。
太后叫不動啟東守備軍,韓丞再度出山,請求八大營出兵,去剿滅遠在茨州的沈澤川。但是兵部以闃都無將為由,推辭掉了。會議談得不愉快,隨著年關逼近,三方的關係越漸緊張。
雪一下,投奔茨、茶兩州的流民就增多了。澹臺虎在敦州招募守備軍的同時,錦衣衛也在招募新員,沈澤川要把海日古和錦衣衛放在一起。等到沈澤川回過神,已經是十二月了,就在他把年禮籌備得當的時候,離北迎來了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雪。
第185章 鴻雁
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凜風席捲著, 把鹽粒子般的雪颳得“沙沙”作響。馬道塌得厲害,糧車根本進不了交戰地, 蕭馳野把浪淘雪襟留在了邊博營, 帶著人挖了兩日的雪。
鄔子餘在寒風裡紮緊領口, 擋住了口鼻,一雙凍得紫紅的手不斷摩擦, 悶聲說:“這他媽的 ,打個盹兒的工夫就能重新堵上,什麼時候是個頭。”
晨陽輪值的時候從來不喝酒, 這會兒也著不住了,猛灌著馬上行, 把胃都燒痛了,說:“越靠近東北越冷, 幸好府君十月前就把冬衣送過來了, 否則得凍死多少兄弟。”
“這麼冷的天,”骨津蹲在地上,搖著頭說,“鐵甲沉重, 戰馬要受不了了。”
離北的戰馬沒有邊沙的矮種馬那麼耐寒,冬日一到交戰地的馬廄料理相當費神,它們比人更辛苦。
“繼續挖, ”蕭馳野說, “今晚必須趕到交戰地。”
蕭馳野呵出的白氣根本看不見, 疾風吹得他大氅呼呼作響。往前望不到頭,沙三營往北的馬道被堵死了,他只能帶著押運隊從柳陽三大營這邊繞遠路。沙二營的物資告罄,只能靠沙一營補給,這兩個營地共同承擔交戰地的作戰任務,裝備消耗迅速,在十月以後聚集了一批軍匠,總人數超過了五萬,所需的物資驚人,蕭馳野必須不間斷地雙線供應。
但是最難的還是圖達龍旗以西的朝暉,因為大雪數日不歇,先前就塌過一次的馬道直接作廢,蕭馳野修復的木板道負擔不了這麼大的雪,再加上糧車太沉,他也不敢貿然地過,只能讓朝暉等幾日,他帶著糧車從交戰地往圖達龍旗繞。
骨津使勁呵了手掌,站起來喊道:“繼續挖!”
押運隊這三個月裡沒有休息過一天,但是軍士無人抱怨,因為蕭馳野也沒有休息。他們幾乎是在離北全境內跑圈,蕭馳野現在閉著眼都能指出哪條路最快捷。他精力駭人,在跑輜重的過程裡也沒有忘記右臂的恢復,前幾日出發前,他還在邊博營里拉開了霸王弓,那刺耳的破絃聲著實讓離北鐵騎目瞪口呆。
蕭馳野丑時到達交戰地,蕭方旭也才退下戰場,父子倆在昏黃的帳子前同樣的狼狽。
蕭方旭摘掉頭盔,這麼冷的天,他卻跑得滿頭大汗。他接過熱帕子揩臉,對蕭馳野頷首示意,就彎腰進了軍帳。帳內左千秋和蔣聖兩大主將都在,還有兩營的副將和遊擊也在,都是疲憊不堪的模樣。
“真他媽的邪了門,”蕭方旭把帕子扔在桌面上,“他們的矮種馬屁股都要蹭地上了,怎麼還能在大雪裡跑得這麼快。”
“無論如何我們都不能再退了,”左千秋站在地圖前,指著圖達龍旗的東南角,“再退這裡也要淪陷,到時候朝暉僅剩的物資路線就被卡死了,一個冬天就能被哈森活活耗死在圖達龍旗。”
離北的春天來得晚,這場雪起碼要持續到明年三月。朝暉就是在常駐營囤積了糧食,全軍的裝備也耗不起,常駐營沒有成批的軍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