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淼額上汗水涔涔,初時只想獻好賣乖,以示自己把書給看完了,討孫輿的歡心,再學點東西,孰料孫輿一看便看破了遊淼那點小心思。
“我就拿一句話問你。”孫輿問:“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何解?”
遊淼:“……”
孫輿拿著書坐下,說:“你答就是,我不罰你板子。”
遊淼啼笑皆非,想了想,說:“學生以為:道不遠人,人之為道而遠人,不可以為道。”
孫輿唔了聲,遊淼斷過句,解釋說:“這個道,不能離群索居,而是……”
遊淼本來自以為明白的,但是把話一說出口,突然發現沒法表達。
“呵呵。”孫輿皮笑肉不笑,看著遊淼。
遊淼傻眼了。
他又想了會,說:“就是道理……要把這個道理做出來,應當從百姓……從人群中……實行?一旦離群索居,就……學不懂了?”
孫輿高舉著書,臉色鐵青,幾乎要拍到遊淼的臉上。
遊淼說完這句,都覺得自己狗屁不通,五官抽搐,簡直一臉不忍卒睹的神情,戰戰兢兢上前接書,。
“再問你。”孫輿拿著書卻不給他,沉聲說:“何謂道?”
“道……就是……道道道……”遊淼知道考校的話是裡的一句,自然就是中庸之道了,但什麼是“中庸之道”,實際上整本書都說的是中庸之道,遊淼又說不出來了。
“道可道,非常道。”孫輿慢條斯理。
“對對對。”遊淼說:“這個道呢,就是說不出來的。”
“回去給我想清楚了!一知半解!殆矣!”
緊接著那書便劈頭蓋臉砸了過來。
78、卷二 蝶戀花
(二十四)上
遊淼只得揀了書回家,坐在書房裡,拿了張紙,照著書,先抄幾句,再按自己的理解註釋幾句,寫著寫著便發現自己有太多不理解的地方,從前讀書都以為自己明白了,然而字裡行間,其實有許多地方是不明白的。
讓他讀,他能大略讀懂意思,但一到要寫出來,便抓耳撓腮,不知該如何下筆,只得求助於張文翰。
張文翰也以為自己懂了,但一落到紙上,倏然也發現了自己的這個問題,兩人講論半日,張文翰又帶著書去請教他在揚州拜的老師,歸來後告訴遊淼。
兩人足足花了十天時間,才把一本書注完。遊淼揣著自己的一疊紙上門去,孫輿正在喝茶,看也不看他寫的,說:“書房裡架子頂上有一個匣子,去取過來。”
遊淼依言照做,開啟後,發現裡頭是前朝大儒的註釋,當即如獲至寶,對照自己記錄下的理解,仍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邊看邊問,孫輿扔給他一本書,裡頭則是孫輿的註釋。還散發著墨香,顯然正是這十天裡,孫輿對一本書的理解。
遊淼當即咋舌,又看著忍不住笑。
“笑什麼?”孫輿問。
遊淼莞爾道:“讀懂了,所以笑。”
孫輿唔了聲,說:“悟了?”
遊淼誠懇點頭道:“悟了一點。”
孫輿:“朝聞道,夕死可矣。悟道悟道,這就是道。”
遊淼:“對對。”
孫輿:“現在再說說,何謂道?”
一老一少相對沉默片刻,遊淼道:“學生……淺薄,還是說不出來。”
孫輿滿意地笑道:“孺子可教,老夫也說不出來吶。”
遊淼哈哈大笑,說不出的高興,孫輿又說:“先生批的也不一定對,你現在看看自己,三天光景,自詡能讀一本書,是有多可笑?”
遊淼:“是、是、學生不知天高地厚。”
孫輿:“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從今往後,少說,多寫,熟極而流,讀了書,須知那書不是你的,當你哪天能教人讀書,書才是你的。”
遊淼佩服得五體投地,從此不敢再自詡機靈,開始規規矩矩地跟著孫輿,重新學讀書。孫輿有時教得性起,會把書一摔,罵聖賢的一些話是狗屁,讀到忘形時,則會哈哈大笑。
然而遊淼來得勤了,也發現孫輿雖是被貶到流州,府上來人卻絡繹不絕,似乎許多人都期待孫輿能東山再起,入京為官。而有來客時,孫輿便讓遊淼在一旁站著聽,說到朝廷局勢,天下情形之時,遊淼更發現,孫輿雖足不出戶,卻對天下事瞭若指掌。
而來客走後,孫輿便會將那些話重複一次,細細講給遊淼聽。
有時孫輿讀書讀得氣悶,還會與遊淼對弈,遊淼沏茶功夫獨步江南,於博弈之道卻是隻略窺門徑,下得一手爛棋,每每被孫輿這老不修笑話。
遊淼畢竟是少年氣盛,輸了又想下,總忍不住拉著孫輿下,奈何那是先生,只有捱罵的份。漸漸的,有來客上門,與孫輿對弈時遊淼便站在一側端茶倒水服侍,身長了脖子看。久而久之,依稀也學到一點孫輿的棋藝,但終究是敗得落花流水。
後來遊淼才無意從知州口中得知,孫輿居然是國手!難怪了。
幾場暴雨後,夏天也過了,他提筆給趙超寫信,告訴他自己中瞭解元,並把孫輿分析的軍情一一附上,平日裡除了照料自己的田地之外便跟著李治烽習練射箭,讀書喝茶,固定時間上門到孫輿處讀書。
孫輿十分不待見墨家的機關術,並稱之為“奇技淫巧”,遊淼碰過一鼻子灰,也被訓了一頓,只得在其面前乖乖讀書。
晚稻秋收成了,這一次較之早稻,產量翻了近一倍,施肥足,犁地深,下半年日曬又好,入冬前收了滿滿的四萬五千斤糧食!喬珏給遊淼一算賬,發現現在的錢已有一千多兩銀子了。
遊淼拿著這筆銀子,既想去揮霍一番,又頗有些捨不得,要和喬珏合計,喬珏卻說:“淼子,我倒是有個主意,咱們在揚州城裡開間米莊怎麼樣?”
遊淼:“有這麼多米賣?”
喬珏道:“揚州的地皮現在正是好弄的時候,只要八百多兩銀子,就能置四間臨街的店面,兩個宅子……”
遊淼:“……”
“八百兩銀子!”遊淼慘叫道:“你當是搶呢!不行!我辛辛苦苦一年才掙這麼一千兩!”
喬珏道:“這可是錢生錢的事兒,你置了這份產業,來*要開米鋪,開油鋪,開蜂蜜鋪子……開茶葉鋪子,咱都想好了……”
遊淼一想也是,要把糧米,茶葉這些賣中間商,不過也得個利頭,不如自己開店賣來得好。當天晚上回去,又找李治烽商量,李治烽只是看著他。
“這是你的錢。”李治烽說:“你拿主意就是。”
遊淼道:“哎,咱倆不是一起的麼?你覺得呢?”
李治烽道:“那就開罷,喬珏是聰明人,信他不吃虧。”
遊淼哭笑不得,別人要下決定都是對事,李治烽卻是對人,只要認準了人,無論做什麼都是對的,然而遊淼一細想,這話也是這麼個道理,最後還是答應了喬珏,給了他二百兩銀。
冬去春來,這一年遊淼死活不再回
碧雨山莊去了,乾脆就和那邊斷了往來,開春又在蘇州招了上百佃戶,把江波山莊的地包了出去八成。
第二年遊淼開始試著種三季的水稻,可惜天不如人願,江南一地依舊不夠暖和,只得改回雙季稻。與此同時,喬珏的茶山也種起來了。頭年茶樹產不出好茶,但摘採仍是要的,喬珏便僱了二十餘名菜茶女過了江北,這頭道頂級茶尖,卻不是輕易能摘的,須得用女子細軟之唇輕輕把樹端的第一片嫩葉噙下來。再篩茶炒茶發酵烘焙,經無數工序,頭一年倒騰來倒騰去,最後也就出了九斤茶。
遊淼對著那九斤茶哭笑不得,喬珏卻笑道:“不錯,這只是頭年的收成,茶樹還沒長開,夠了。”
79、卷二 蝶戀花
(二十四)下
遊淼道:“這能頂個啥的呢!”
喬珏說:“咱們這茶,可是一兩茶葉一兩銀子,你自己算算看?也有一百五十兩銀了,茶這玩意,就是貴精不貴多,物以稀為貴,讓那些達官貴人嚐嚐,嚐了以後喝別的茶都覺得沒那滋味,就成了。”
遊淼嚐了口那烏龍,香卻是真香,醇厚中帶著一點點澀,品後口舌回甘,那點澀應當是剛收茶入庫,未經歲月而留著綠茶的淡淡澀味,再過幾個月,口感將變得更醇正。
又一年過去,慶朔三十五年,遊淼花了一筆錢,給江波山莊南北兩境扯起了兩座吊橋,春秋兩季水稻收成時,遊淼已屯糧百石,真正成為了一個富得流油的小地主。
自然每月初一、十五前去向孫輿討教也是免不了的,隨著時日漸長,遊淼方漸漸得知孫輿此人大不簡單,文韜武略,四書五經,俱瞭若指掌,但脾氣也十分乖戾,有時遊淼懶怠了,三九天未去讀書,孫輿竟會罰他在庭院裡跪足三個時辰,從午飯後跪到太陽下山。
遊淼在孫輿的指導下讀了大量的書,不止儒家,經史解義,對著浩如煙海的孫家藏書,遊淼大嘆自己說不定一輩子也讀不完了。
然而每讀過一本書,較之在京師時,卻學得更為透徹。
兩年裡趙超只來過五次信,談的都是戰況,顯然風雪行軍甚是辛苦,直到慶朔三十六年的春天,朝廷終於迎來了第一次慘敗。
前一年的入冬時,北方五胡入侵頻繁,天啟帝只得抽調聶丹,讓他守衛河北。抽走了十萬人,又給趙超補了十萬兵員,卻都是新兵。
入春,高麗王親征迎戰,戰場上二十萬天啟軍與十萬高麗軍陷入僵局,糧草告急,朝廷又下令徵收江南流州、蘇州、交州與揚州四地糧食支援前線。而四州知州俱是同時犯了難,要完成朝中徵額,無異於讓地主們低價出售屯糧,只得發出徵糧令,通知江南各豪族。
孫輿看完信,半晌不說話,末了,長嘆一聲。
遊淼道:“先生,江南現在沒人願意出糧,這怎麼辦?”
孫輿意味深長地看著遊淼,片刻後說:“你要帶頭捐糧?”
遊淼說:“說什麼帶頭呢,我朋友在前線,打仗不是整個國家的事麼?”
孫輿說:“你若有心仕途,便知三皇子一派站不得,但凡陛下有半點顧著這兒子,斷然也不會生出派他上前線的想法。”
遊淼說:“可那爭的都是國土啊!先生!”
遊淼較之兩年前已判若兩人,他學會了更多時政,朝局之事,經孫輿教導,對許多事也看得更透,知道現在滿朝上下,都巴不得趙超輸。
趙超一輸,回到京中,便可議和,而這名三皇子,也永世再無翻身之日了。若說皇帝有讓趙超前去建功立業,好考校能力的打算,在這麼一個局面下,趙超落敗歸來,只得老老實實,夾起尾巴做人,再無任何資格與太子爭一日長短。
“從你自身來看。”孫輿說:“該如何做,從家國來看,又該如何做,先生教你這兩年,你總該懂的。”
遊淼沉默點頭,他都懂,而他也知道,孫輿心底也贊同捐糧,男兒應以家國為先,人為後。孫輿當年也是個硬骨頭,才丟了京官一職,被貶來流州當個無權無勢的吏司。
遊淼當天回去,便捐出了十萬斤糧,事情一傳開,流州全境大戶議論紛紛,有跟著遊淼捐了的,也有觀望不發一言的。
最後四州勉勉強強湊起五十萬斤糧食,送上京去。
但趙超的戰情依舊沒有進展,遊淼給他回了信,內裡卻未提徵糧之事,只說孫輿分析後的戰況。及至又一年開春時,從孫輿處聽到朝廷來的欽差提到,趙超輸了。
趙超輸得一敗塗地,糧餉不足,士兵譁變,又驟遭高麗王偷襲,二十萬兵馬損失近半。折兵損將逃回關內,李丞相年事已高,李延代父出邊塞,與高麗王和談,賠銀十萬兩,帛千匹,將關東四城劃予高麗王。
遊淼在廳堂內聽見這訊息,登時就止不住地發抖,彷彿全身麻了,悲痛,憤恨,諸般情緒湧上心頭,在胸中左衝右突,找不到宣洩口,恨不得大吼一聲,卻只得強自抑住,唯預眼眶通紅,嘴唇不住發顫。
孫輿長嘆一聲,說:“國家不幸。”
欽差搖頭唏噓:“凡事其實事出必然,三殿下親征的那天,就有許多人勸過,奈何少年人心高氣傲,不聽勸……”
遊淼站在孫輿身後,眼淚不住流下來,孫輿說:“高麗那邊吃了敗仗,關外五胡氣焰更要囂張,只怕太平不了幾年了。”
那欽差也是孫輿學生,注意到遊淼的反應,又看孫輿,尋思片刻,另起了個話頭:“學生聽到一個訊息,明年陛下會開恩科。”
孫輿緩緩點頭,欽差又說:“李丞相年事已高,來日京師,應當也是太子一派的戲臺了。如今李族在朝中黨同伐異,再過幾年太子登基,又是一場變動,學生就算有心,也不敢做些事,前幾日因糧餉一事,還責了戶部侍郎重罪……”
孫輿說:“你不可心急冒進,平日小心謹慎罷了,轉圜之道……遊淼?”
遊淼腦子裡全是趙超落敗一事,沒聽進去幾句,及至孫輿喚了第二遍,遊淼才注意到兩人,遂微微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