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州描繪的那些困難和犧牲,雖然還未降臨,卻已經顯出了張牙舞爪的影子。如果貝爾納操作不當,那他的下場,估計就是自己的前車之鑑。
陳堅彎下腰,伸手去夠茶几上的煙盒。啪嗒一聲,他點起火,引得楊州偏了偏頭,幅度很小,像一滴露水掉落在草尖上。
幾分鐘後,《每日郵報》突然發了新推送,話筒狀的游標閃個不停。兩人各自點開檢視,發現是聯合國釋出的官方宣告,讀完後,他們對視一眼,表情都不輕鬆。
聯合政府在宣告中對七號基地的遊行表示理解和高度重視,承諾將於二十五天後召開聯合國議會臨時全體會議,討論廢除《隔離法案》的相關問題。同時要求七號基地總督貝爾納儘快疏散居民,恢復生產生活秩序。
與此同時,玫瑰派和白鴿派也都在網路上為己方造勢。此次的突發事件明顯對玫瑰派有利,但白鴿派依然在不屈不撓地攪渾水,將數十年來天生犯罪人的惡行進行了詳細列舉。
二十五天後的議會投票,《隔離法案》到底能否廢除,立刻成了網路熱議的話題,不少入口網站開啟了民意調查,彷彿在舉辦一場盛事。
而奇怪的是,七號基地的政府自遊行爆發後一直未發出任何聲音。
“你打算怎麼辦?”楊州把手錶上的訊號接收器關了,低聲問陳堅。
陳堅將菸頭按進菸灰缸裡,緩慢地轉著圈,“你告訴我啊。”
“不要亂來。”楊州說:“說不定這次《隔離法案》就能廢除了,你等一等。”
陳堅嘴角一牽:“楊先生這麼天真啊。”他抬起頭,對上楊州狼狽而擔憂的臉,忽然間又覺得自己過分了,便收起陰陽怪氣,平靜道:“每次開會都討論《隔離法案》,沒有一次廢除成功的。玫瑰派的一部分議員嘴上掛著平等自由,投票時又暗中支援《隔離法案》,這種把戲騙不了我。”
楊州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心臟一時墜得發酸,胡亂地刷著新聞下的評論,沒再開口。
過了一會,陳堅上樓去,楊州離開別墅,沿著不斷分岔的道路走了一會,到了一片僻靜的樹林邊,打開了手錶上的訊號接收器。
傑弗裡顧不上罵他玩失蹤,接通後立刻問:“一號基地情況怎麼樣?”
“你好,傑弗裡。”楊州平靜地招呼。
“該死,路易斯!別跟我來那一套!”傑弗裡十分著急,每個字都像疾射的炮彈,“你告訴我,貝爾納跟陳堅聯絡過嗎?這次遊行和陳堅有沒有關係?”
“他說沒有。”
“該死,你還問他?你知道我要的不是這個!”傑弗裡暴跳如雷,“基因實驗呢?查出什麼了?”
楊州在良心與真相之間掙扎了兩秒,而這短暫的沉默被傑弗裡捕捉到了。他倒吸一口涼氣,連說了幾句“媽的”,“真的在做實驗?實驗內容是什麼?不不,不需要知道了,你等著,我派一支小隊來支援你,躲開白鴿派,秘密毀了他們的成果就好,這個陳堅有點棘手,我得仔細想想如何處理……”
“沒有基因實驗。”楊州忽然打斷他,“就算有,我也沒找到證據。”
“什麼?”傑弗裡早就對他起疑,此刻也不掩飾自己的憤怒與不滿,“那你他媽的這幾個月在幹什麼?”
“我無能。”
傑弗裡被楊州波瀾不驚的語調氣得肺疼,抄起手邊的冰咖啡狠狠灌了幾大口。
“我勸你還是多關注七號基地吧,說不定他們才是有大動作的那個。”楊州準備切斷通訊,想了想,又問:“這次臨時會議,有望廢除《隔離法案》嗎?”
冰涼的飲料暫時壓住了傑弗裡的怒火,他耐著性子解釋:“這次遊行對我們而言還是比較有利,但必須把事態控制在這一步,不能再惡化,其他基地也不能出任何負面新聞。保持這個狀態下去的話,還是有可能廢除《隔離法案》的。”
“我不相信。”楊州說:“你們都是一群膽小鬼,害怕承擔責任,害怕短短的一段基因序列,害怕高於普通人百分之四的暴行率。如果將來天生犯罪人之中又出現了恐怖的殺人犯,推動廢除《隔離法案》的人一定會被迫承擔政治責任。你們都不想毀了自己的前途。”
對面許久都沒有說話,最後傳出一聲嘆息,“路易斯,你啊。”
“你當年選擇玫瑰派,內心應該還是有一絲為天生犯罪人鳴不平的想法吧?”楊州用腳尖撥弄著枯草,心中滿是厭倦和悲傷,最後一句輕得像陽光下的水蒸氣,“還是我一直都看錯你了?”
他切斷通訊訊號,手插在大衣口袋裡,沿著整齊排列的白楊樹慢慢往回走。
即將落山的夕陽溫柔地籠罩著這片乾冷而荒涼的土地,給它披上夢幻的外衣。天際的晚霞左一縷右一縷,斷斷續續,像由一支墨汁半乾的毛筆揮灑而成。楊州平時沒來過這片區域,此刻面對著這番濃郁而壯闊的景色,心中一輕,饒有興致地欣賞起來。
冬天的傍晚,大部分居民都躲在屋子裡,路上只有楊州一個人。他走走停停,快到最後一個路口時,忽然在拐角遇到了方行。
他們兩個有些日子沒見過了,上一次還是陳堅和楊州剛得知彼此是兄弟那天。
一照面,兩人俱是一愣。楊州的視線移到方行身後,又落回他臉上,笑了笑,“方先生,真巧。”
方行眉頭微皺,點點頭,“楊先生在附近做什麼?”
“逛逛。”楊州說:“方先生呢?”
“我也是。”方行用一種難以捉摸的目光望著他,嘴上閒談似的問:“楊先生這陣子和陳堅處的怎麼樣?他沒為難你吧?你別怪他,他從小就被母親扔下,難免記恨阿姨。那天吼你,也是情緒失控,拜託你理解下他,千萬別放在心上。”
楊州再看天,晚霞更豔了,可剛才的閒適之感卻消失無蹤,無形中又有大網當空罩下,要將獵物緊緊困住。
“我沒放在心上。”楊州說:“方先生多慮了。”
方行的笑容帶了點由衷的愉悅:“不過你們這事也確實稀奇,這樣的機率,說出去簡直嚇死人。”
楊州“呵呵”兩聲。
“你放心,等過段時間陳堅接受了,他會和你好好相處的。小時候我們總在一起玩,我知道他會是個好哥哥。”
“多謝。”楊州太陽穴突突跳,溫潤的肌膚繃緊了,顯出如同金屬一般的質感來。他嘴角一揚,露出一個完美的假笑,“方先生大冷天去找道格拉斯先生,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商量吧?需不需要我給陳堅帶個話?”
方行瞪著眼睛,牙關咬緊了,兩腮各一道狹長的凹陷,整張臉變得陰沉凌厲。他皮笑肉不笑地望著楊州,“不是什麼重要的事,隨便走走而已。”
楊州聳聳肩,優雅地一頷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