遍地回憶起那個西班牙小鎮,而他再也不敢回去,因為喬舒亞的幽靈在其中游蕩著。他回憶了將近六十年,沿著海邊懸崖而築的紅瓦白牆在他回憶中不斷變化,還有那些石頭鋪就的道路和穿過小鎮的河流,沿著他的生命,沒有盡頭似地遠去。
作者有話要說:
☆、03
03
尼爾在感恩節前又見到了路西安,他本以為路西安會丟掉他留下的電話,但對方出乎意料地把它當做一根救命稻草似地隨身攜帶著。在感恩節前一個週五,他知道喬舒亞會和朋友在一起,所以留在辦公室裡處理一些檔案。天已經黑透了,他才準備離開,這時他接到了路西安的電話。路西安說他的車上被查到有海洛因,現在被拘留在警局裡,他知道這事有多嚴重,他會被判刑,也許在監獄裡度過四五年。尼爾聽著他顫抖的聲線,無聲地笑了起來。那時他覺得自己要有個兒子大概也會像這樣麻煩,然後他託人將路西安弄了出來,好像在練習著如何保護他未來的兒子。
路西安在車上一直強調著自己沒有嗑過藥也絕對沒有接手過那包海洛因,似乎因為之前情況太過緊急他連外套也沒穿,車上的暖氣才讓他恢復了血色。尼爾在一個紅燈前停下車時,他才停止說話,並且花了很長的時間找回了理智。然後他向尼爾道謝。
多年後他還記得納撒尼爾威爾森,僅僅是記得而已,很難回憶起他的容貌,那是絲毫不差地符合某種標準的長相,好像每一個英俊的美國人都應該長成那樣。
下車吧,我想你還沒有吃晚餐對嗎?尼爾把車停在了麥迪遜公園附近,他們走了一段路才到麥迪遜公園11號餐廳,路邊是麥迪遜公園的綠樹,枝葉在月光和人造光源中搖曳著。尼爾走進那扇不起眼的大門,看到室內的裝潢,忽然感到莫名的熟悉。在路西安的社交網路中提到過這家餐廳,尼爾不禁自嘲地笑了。
他出過軌,也睡過比他小許多的大學生。有些大學生是為了支付高昂的學費,因為他長得不錯,脾氣也算是溫和,他們總願意和他聊聊大學生活與學業,而尼爾也願意坦白他大學時是靠抄自己男朋友的作業應付過去的,成績太差時就是他的校友父親出面解決。而如今他工作勤奮,思慮周全,決策明智,令人不敢相信他大學時的學業如此糟糕,也讓他那個挑剔的總是指責他的父親感到滿意甚至驕傲了。
也許是因為他父親感到他已能獨當一面,他父親在半年後就撒手人寰了。老威爾森差點兒就能過上他的八十歲生日了,他與前妻生了兩個女兒,尼爾是他與現任妻子的獨生子。尼爾的母親,薇蘿妮卡吉爾威爾森,六十歲,曾是,哦不,一直都是曼哈頓的社交女王,為爭奪遺產而停止了半年的觥籌交錯,在那年元旦又重整旗鼓,回到社交界。而老威爾森的心臟病發生得太過突然,讓尼爾忙得焦頭爛額,沒有半點時間去哀悼他的父親,或者為了長久束縛著他的枷鎖的消失而感到輕鬆。那段時間他多次見到了自己同父異母的姐姐,她們年長許多,衰老的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厭惡和憎恨,尼爾本來會有個弟弟的,只是母親因為和父親置氣而一時衝動去**了胎。尼爾看著他的姐姐們,想起了那個從來沒有出生過的弟弟,尼爾不禁假想著,也許他會繼承家業,而自己會成為詩人,在地中海的沿岸度過餘生,或許他有自己的理想,而尼爾又不得不做繼承人,但能看著自己的弟弟得到他想要的生活,彷彿如此尼爾也會感到滿足。
那年元旦前夕只有他們在家,喬舒亞用椰子油和別的香料烤了一隻雞,尼爾在屋外用彩色小燈泡裝飾著聖誕樹。最近剛下過雪,樹林被白色覆蓋,天空是純淨的深紫色,雲高而薄,不時有積雪滑落的聲響,顯得四周空間更為廣闊空曠。這一大片區域中只有他和喬舒亞,每一間房間的燈都打開了,像是兩個精靈躲在泛著橘黃色光芒的洞穴裡。晚餐之後他們在院子裡堆雪人,喬舒亞認真地用雪堆了一隻狗,然後花了很長時間堆了一個半人高的北極熊,他們沒有去看時報廣場的表演轉播,喬舒亞試圖堆出一隻貓,但雪很難被如此精巧地塑形,尼爾在一邊用樹枝在積雪裡畫了加菲的頭像,喬舒亞看了大笑並且表示畫得實在是太走形,接著他畫了歐迪,畫得像模像樣,他什麼都做得很好,簡直令人嫉妒,尼爾轉念一想,也許他在辦公室無聊時也會畫畫加菲歐迪什麼的。尼爾突然握起一個雪球丟在歐迪身上,然後大叫著是加菲乾的!跑回了屋裡。隨後喬舒亞原諒了他,他們一起看電視上時報廣場的新年倒計時。那是他們一起度過的最後一個元旦,多年後尼爾會與其他人一起看水晶球的下降,卻聽不見那幾聲南加州口音的倒數聲。
水晶球下降,一年過去。尼爾回想起來,感到那一年平淡的不可思議,他的工作量增大,每天都過得忙碌而乏味。喬舒亞為此寬慰他,卻令他感到自己像他的普通朋友或是某個客戶。他經常感到非常緊張,又找不出原因,不知道是因為工作還是因為喬舒亞。有時他醒得很早,天還沒有亮,喬舒亞在他身旁側身睡著,面容模糊而又迷人,彷彿他們還是二十歲的年輕人,這十幾年只是大夢一場。也許他們會分開,他幾乎能確定他們的關係越來越冷淡,但他不知道喬舒亞是否早已發現了他的背叛,儘管他自覺謹慎,但卻沒有多大把握。
他會坐在床上,就那麼坐著。在這寂靜的時刻,他毫無理由地想起那二手遊艇裡狹小的船艙,其中的那張床很小,並不適合兩個身材高大的成年男人,他們要想好好地躺在那兒,必須擁抱著彼此。而在這張寬大的床上,這種舉動似乎是多餘的了。
可他們不會永遠留在那張床上。他們還是回到了美國,他們讀完了書,他們結婚。他父親第一次對他表示滿意,是他的結婚物件。老威爾森似乎認為他會叛逆地選擇一個不符合期望的物件,但喬舒亞符合他每一項標準。相同的階層,良好的教養,溫和理智的性格,出色的社交能力,優秀的學識和對諸事的見解。就連喬舒亞的長相,都是令他滿意的不多不少的端正優美,第一眼就能博人好感,卻不過分地耀眼。
在大學聯誼時,喬舒亞經常被同學圍著,半推半就地講起好萊塢八卦,他的祖父擁有製片廠,他還有一位導演叔叔,他知道的很多,也擅長講述,從不指名道姓卻能讓大家聽得入迷,醜聞也能被他講得十分幽默,引起一陣又一陣的笑聲,尼爾覺得也許某天自己也會成為喬舒亞口中的某位先生。
喬舒亞還是不緊不慢地過著日子,他下班之後偶爾會陪摩根去中央公園散步,摩根當年是個雷厲風行的商人,到了老年竟沒有一個可以談心的摯友,現在只願意跟喬舒亞談談往事,他記憶不準確,敘述總是前後矛盾,喬舒亞也只是聽著,不時評論幾句。摩根儘管當年有許多不當行為,但在婚姻上卻非常忠誠,從一而終,而他的妹妹瑪德琳年輕時卻很不檢點,大學畢業後結了婚依舊與不少人有不正當的關係,摩根多次說教也無用,沒過幾年瑪德琳就離了婚,更糟糕的是瑪德琳的第一任丈夫還是他的生意夥伴,從此他就厭惡起了自己的妹妹,隨後瑪德琳嫁給了一位芝加哥的醫生,他們幾乎斷絕的來往。直到他妻子死後,瑪德琳半是同情半是愧疚地來陪伴了他一段時間,一番開誠佈公的談話之後,他原諒了瑪德琳,並且答應照顧她的兒子,路西安。
但摩根並不喜歡路西安,他長得太像年輕時的瑪德琳,語氣和作風也像,讓摩根想起往年自己對瑪德琳的擔憂和自己名譽的損失,他總是在外遊蕩,摩根也不加理會,好像早先就料到了一般。他在上東區有一套複式公寓,他的妻子曾經抱怨過公寓太大,那時他並沒有多想,但如今他一個人坐在空蕩蕩的客廳裡,看著不能吸引他的電視節目,他想起自己往年心思全部放在生意上,給妻子優渥的生活卻沒有時間陪伴她,幾十年來她從未抱怨過,只是在他們四十多歲的某天清晨,她平淡地說了一句:布魯克,你不覺得我們家太大了嗎。他以為她在說孩子,但現在他回想起這句話,回想起他去世的妻子,她把孤獨留給了他,像是一種輪迴。他總是睡不著,坐在房間裡靜靜翻看他的家庭相簿,大多是他退休後與妻子在各地旅行的照片,他反覆地看著他們結婚時的照片,戴戒指、切蛋糕、跳舞,然後他聽見了路西安輕手輕腳地開門、走進房間的聲響。
他原本不想去插手路西安的生活,直到一天他聽見路西安打電話時叫了尼爾這個名字。他明白路西安的口氣意味著什麼,而這個名字也很熟悉,很多人都叫尼爾,包括喬舒亞的丈夫。也許是老年生活太無聊,他調查起了路西安的行蹤,就像當年對付商業對手一樣,儘管他們見面很少會面,但卻被他抓到了證據。他本不希望那位尼爾就是納撒尼爾威爾森,摩根感到自己陷入了兩難中,他不知道喬舒亞是否知道這件事,甚至是否默認了,如果他把照片給喬舒亞,會是在破壞他們婚姻嗎這種想法很不合邏輯,但摩根一點不想失去喬舒亞這個朋友。
又是一次似乎平常的散步,初夏的中央公園裡有輕微的蟲鳴,不知名的雀鳥在林間跳躍,它們撲撲地扇動翅膀,如此愉快而不知疲倦地,彷彿正為著某種古怪的目的作出努力。摩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