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衣兜的南燭葉,便領著小蘿蔔頭回家,正好遇上他孃親自外頭回來。
兩相打了照面,小娘子年紀也不大,許比季鴻還小,臉上還帶著些少女特有的嬌嫩,誰能想到她已是個五歲蘿蔔頭的娘。那小娃娃衝上去將對方抱住,把餘錦年是如何陪他玩的翻來覆去講了好幾遍,小娘子朝他又是道謝又是賠罪,說是自家小兒不懂事,叨擾了貴人。
兩人前後進了廚房,餘錦年把南燭葉用水泡起來,就尋了個石杵準備將葉子搗爛。
轉頭看到蘿蔔頭他娘正從籃子裡往外掏東西,可不就是先前餘錦年在路旁見的那白胖玩意兒,他好奇地瞧了一會兒,有點眼熟,好像以前見過,可是一時半會的實在沒想起來,遂虛心好學地問道:“敢問夫人,這是個什麼?”
小娘子瞧他衣著華貴,卻並未自視高人一等,也就不那麼緊張了,答道:“肉菇罷了,林子裡的野味。前兩天剛下了雨,我今日見冒了許多,便給採了回來。”
餘錦年笑問:“既然是叫肉菇,可是因為吃著如肉一般?”
他們一家住的雖然看似寬敞,實際上不過是佔著個祖上留下來的空宅子而已,實際上和一般村戶沒什麼兩樣,也並不是能日日天天遲到肉,因此餘錦年這麼一提,小娘子臉上就微微紅了起來,頗有些羞愧道:“正是……我們哪裡如貴人們一樣能成天吃肉,也就吃個這,解解饞罷了……”
餘錦年本意不是說這個,雖然是無心之談,卻也讓對方心生尷尬,到底還是他的錯。他也就不再多嘴,悶下頭來仔細清洗南燭葉,洗好了的放在一旁的石臼裡浸泡,待泡軟後用杵子搓碎舂爛,舂出沙泥色的汁液來。
從車上把自帶的上好粳米搬進廚房,那小娘子正好奇地觀察那盆南燭葉汁,見餘錦年回來,忙躲到一旁繼續切她的肉菇。過會扭頭再看,餘錦年正把汁液過濾了,泡進淘好的白米里,不禁奇怪道:“這是做什麼呢?”
餘錦年說:“過會蒸個青精飯來吃。”
正說著青精飯是何物,之前為他們引路的嬸孃罵罵咧咧地走進來,嘴裡咕噥道:“什麼不三不四的玩意兒,老孃我做大小姐的時候,見過的奴才多了去了,也輪得到這種玩意來指手畫腳!真是刁奴一個!”
那小娘子忙上前去勸解,低聲道:“阿孃,當著貴人的面,說什麼呢。”
嬸孃氣道:“我說什麼了,我年輕時候——”抬頭看見廚房裡果然有個外人,這才悶悶不樂地止住聲音。
閔季兩家的人馬都肖主人,訓練有素,禮數週全,出奇高冷,能用兩個字解決的絕不多說第三個字,更不說被人指著鼻子罵“刁奴”了,把人氣成這樣的,左右出不了呂大官人手下。餘錦年說:“嬸孃彆氣了,不值當。待會兒吃點這青精飯,疏肝補身,頭髮也能反青呢!到時候和小夫人一樣貌美如花。”
嬸孃耳根子軟,一聽餘錦年這嘴甜的,跟化了蜜一般,縱然心裡知道再怎麼也不可能真重返青春,但是心裡還是美的,再加上餘錦年瞧著年紀不大,生得又惹人憐愛,遂撫了撫髮鬢,偷偷拿出一塊私藏給大孫子的麻糖來給他吃。
用南燭葉汁水浸泡粳米的功夫,他又做了道薺菜雞蛋湯,至於野兔,是打算晚上與季鴻一起開小灶的,便不拿來前頭的廚房裡處理,只等著待會兒回了房,用自家帶的小爐子來烹。
做夠了菜,米也被南燭葉汁浸成了烏綠色,這時便可將其倒進飯甑裡來蒸,出來的米飯就是烏青色的,吃時拌些紅糖或者甜蜜,滋味能更美。
青精飯剛上了火,呂家的小夫人含笑過來了,手裡拎著壇酒,進來便道:“嬸夫人,方才是我府上小廝不懂規矩,口無遮攔。您能讓我們借宿此地,已是心善,聽說您好酒,這罈子桃溪紅就給您解個嘴饞罷!”
呂家上下都是一群王八蛋,唯獨這姐妹倆沒被同化,與那嘴臭臉長的小廝和他的混蛋主子相比,她們兩個簡直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蓮了。
含笑進了廚房,四處看了看,想來是想討點飯食。
他們呂家的下人既不似餘錦年,識醫認藥通百膳,也不像段明石星能夠飛簷走壁、獵禽捕獸,在城鎮裡時呂言嘉還能呼風喝雨,可一旦到了這種地方,他們這些人五穀不分、四體不勤,只能依賴於隨身所帶的乾糧,或者主人家的招待了。
那嬸孃自然明白,也不想招惹這種官宦人家,於是就貼著含笑給砌的臺階往下走:“不過是多拌了兩句,哪還勞駕得夫人親自過來,您看看想吃些什麼,我們這荒村野嶺的也沒什麼好物招待您……”
含笑與餘錦年錯了一眼,立即心虛地避開了,看來是還沒有從上次的砒霜事件中抽回神。
她也沒要求什麼做不到的菜色,都是挑著廚房裡有的,隨便點了幾道家常,又留下兩錠銀子做辛苦錢。那嬸孃確實是個貪吃美酒的,隔著老遠就聞到了那壇酒裡的香味,含香剛想把酒罈放下,視線忽地掃過嬸孃兒媳手下正處理的肉菇上。
嬸孃笑道:“姑娘可要嚐嚐,這是我們村裡特有的美味呢!雖然瞧著是粗陋了一點,但吃著一點不比外頭那酒館子裡的東西差,這才叫真正的山珍呢!”
“是嗎,那就辛勞姑娘,勻些給我們這些外鄉人嚐嚐鮮?”含笑說罷,忽然頓住了一瞬,連餘錦年都以為那一瞬只是自己眼睛被煙火燎花的錯覺,隨即她臉上已是尋常無比,看不出什麼來了。
嬸孃正介紹著肉菇是如何好吃——只聽“嘩啦”一聲!
好好一罈桃溪紅,竟從含笑手裡滑了出去,徑直摔在地上,碎成了千片萬片。
頃刻間一股濃郁的酒香在廚房門口四溢開來。
嬸孃痛心疾首地大叫一聲:“——哎呀!”
含笑微斂首,驚慌道:“實在是不好意思,這一下子也不知怎了,突然就掉了出去……”她蹲下幫著收拾,沒等嬸孃想撿起一張碎片來舔舔鮮,含笑已飛快地將所有碎片都收拾乾淨了,“您看這弄的。算了,碎了就碎了罷,我那還有盒桃花酥,待叫人取了來……”
說著抬起頭,發現餘錦年正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
含笑立即移開視線,匆忙起身往外走:“我這笨手笨腳的,就不在這兒礙事了。那桃花酥,我遣人送來。”邊走邊往回看了一眼。
餘錦年皺起眉,目光在地上那攤已滲入地裡的酒漬上停留了片刻,又隨著含笑最後那道視線,看向案上已切了一半的肉菇,菇肉發白,看著並不像是他認得的任何一種毒菇。再者說,若當真有毒,嬸孃一家三天兩頭吃它,早該中毒了才對。
只是,總覺得有一件事卡在腦子裡,就是想不起來,他心下琢磨道:這東西我似乎確實在哪裡見到過,究竟是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