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仍如冰雪美玉一般,熠熠生輝,唇紅齒白,與他相對便如與年幼時的自己照鏡子。那稚嫩柔美的眉眼他決計不可能認錯。
卻聽樂濡為難地求道:“大美人……”
蕭尚醴低柔道:“怎麼了?”樂濡哭喪著臉道:“我,我偷偷來看你,被你看到了。父親和惠娘一定要罵我。”他靠在蕭尚醴懷裡,像一隻進退兩難的幼貓,五官皺成一團,差一點就要咬起指甲,哪裡認得出眼前這大美人是他見過的楚帝,又哪知這一見多麼艱難。
蕭尚醴十分心軟,放緩聲低柔道:“你見了我,逾……你父親一定不罵你,也不讓別人罵你。”那孩童進不得退不得,看看侍女又看看蕭尚醴,彷彿覺得眼前人可靠,撒嬌道:“你真好。父親說,我以後可以叫你義父了。”
蕭尚醴輕輕抱住他,心頭激盪難言,樂濡趴在他懷裡,也覺蕭尚醴是他生平十年,所見第一漂亮的人,又眼熟親切,忍不住低頭嗅一嗅他,身上還有一股香氣。就閉上眼張開雙臂倚靠在蕭尚醴懷中,面頰舒服地在他衣上蹭了蹭。
待到侍女歡喜通報:“島主來親迎了!”樂濡慌張道:“義父,我們說好啦!”就趕在父親趕到之前一股煙溜了。
蕭尚醴只覺胸口跳得生疼,想要立即起身,卻動不了。面色暈紅,指尖卻扣在掌心發涼發顫,只聽著逾郎的聲音。
那不疾不徐,低沉舒緩的男聲全是寵溺愛惜,道:“美人一笑值千金,一步自然值萬金。你是‘昭陽第一傾城客’,我為你鋪了一條萬金之路,你可願出門一看?”
那門緩緩開啟,侍女行出立在兩側,然後才是一個人慢慢走出。正是日暮黃昏,落日金光照在蓬萊島上,蕭尚醴的住處本是羨魚夫人的住處,羨魚夫人去後,樂逾下令閉館不開,卻為蕭尚醴重新開啟,更名為昭陽館。此時自聞琴軒至昭陽館,路途上皆鋪錦繡為毯,以使蕭尚醴衣履不沾塵埃。毯上又切金為薄磚,以萬兩黃金為他鋪路。在這落日時分,錦繡與黃金輝煌燦爛,金光如焰火一般照人。
這道路兩側,皆是盛裝賓客,見蕭尚醴真容以前,頗有人覺得島主為迎一個人而大費周章,未免太奢侈荒唐,見他走出,卻都被他容光折服,至此才知絕世美人與萬兩黃金相得益彰。唯有如此,配得上他。
蕭尚醴一身深衣,所謂深衣,便是衣裳相連,可為庶人的禮服,無論男女,皆可穿著。他捨棄帝位,便如庶人。深衣有一道衣緣,父母在,衣緣為青色,他父母皆不在,衣緣素色,再加上他所穿深衣本就是白色絲絹所制,竟是周身上下,除紫結纓外,一色雪白。
正因衣色白,額帶也是白中帶淺紫,更襯出秀眉入鬢,雙目晶瑩,眉眼幽黑,鬢髮烏黑,唯有唇色是潤澤的硃紅。衣色極素,反倒是絕色丰姿,令人目眩神迷。
周制婚禮須有墨色馬車,車前有人執燭引路,新婦乘車,夫婿隨車而行。蕭尚醴走出門來,樂逾對他伸出手,他第一次茫然見到樂逾爵弁下的白髮。他的逾郎仍健碩高大,雄俊英偉,卻已是……前次夢中相見,漫天冰雪,他看不清楚,只當他滿肩霜雪,滿鬢風霜,雖暗自存疑,但上一次逾郎冒充司徒玄啟而來,他見他不過多了些許白髮,心下耿耿難言,也慶幸只是多了白髮,又豈知他真是不及四十便白髮蒼蒼。
蕭尚醴垂眸,萬千恨與痛都在這一垂眸中,握住了樂逾伸來的手,卻不登車,低聲道:“我想陪你走。”
樂逾溫柔一笑,握他手道:“好。”就也不放手,而是執子之手,緩步前行。兩側親友便微笑相送,歌樂相聞,每行一步,都有一重往事浮在眼前,許多苦楚,許多情恨,許多怨憤都可拋在身後。是靜城王也好,是“凌淵”也罷;是天子也好,是宗師也罷。廟堂之高,江湖且遠,終能攜手直到今日,終於能有今日。
蓬萊島上,四月首夏,春夏之交之時,還是春光無限,林宣在這夜色將至而未至之時,看島上風景,竟也覺處處嫵媚可喜。他和辜薪池在賓客中漫步隨新人同行,走向昭陽館,林宣只見他的先生走到一片垂柳下,想起許多詠青袍與柳枝的句子,心頭無限柔軟,便低低笑起來。辜薪池果然回頭問:“你笑什麼?”林宣故意道:“我笑楚國的史官,太上皇下嫁,換了先生,該如何記載?”
他二人都是文士青袍,寬袍大袖,衣袖如雲。林宣眉尖一動,原來是辜薪池笑而不語,握住他的手,在他手上寫字,他凝神辨認,不多時眉眼間也都是笑意。
“聖人忘情,最下不及情”,說的是世上第一等的是瑤光姬那樣身為大宗師的聖人,可以忘卻情愛,最下一等的是不知情為何物,不配用一個情字的人。
林宣與辜薪池一齊去看那執手同行的島主與……“夫人”,他們既比不上聖人,又不入最下一等,便是辜薪池寫在他手上的那八個字:
情之所鍾,正在我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