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候,那種隱藏在身體裡的本能便不斷驅使著叫囂著,讓他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抱起那個孩子——
賀崇,這是你的骨血。
這是個漂亮的小嬰兒,出生不久的嬰兒多半是面板皺巴巴頭毛稀疏的小猴子,這個小嬰兒的白面板和黑頭髮已經很顯眼了,賀崇抱起他的時候,小嬰兒還在睡覺,陌生的味道並沒有讓他有一絲抗拒,反而把小臉埋進賀崇的懷裡呼呼大睡。
下一刻,這個小嬰兒就被董如川抱了回去,再後來,便是這個孩子隨董如川墜海的訊息。
董如川屍骨無存,家人把日常用品收殮,做了個衣冠冢,賀崇也想過要給那個孩子建一個衣冠冢,卻發現這個孩子似乎沒有留下任何東西——沒有照片,沒有嬰兒用品,沒有衣服,最後逃離追捕的時候,董如川把孩子的東西收拾打包放在車裡,餘下的也隨著房產被封而被當做垃圾清理掉了。
因為失去,所以愈發想念——賀崇知道,這個孩子在世界上並不是沒有留下任何東西,起碼在他的心裡,給這個孩子留下了一塊小小的位置。
賀崇抽完了一支菸,不知為何就想起了方以撒,想起以撒如此期盼著見到父親,想起了他根本經不起的身世,心裡突然有些感觸。
以撒這個名字裡承載著如此多的美好,那麼,他的父親是否真的如這個名字一樣,等著他回家?
賀崇拿起手機,微信的訊息依然沒有回覆,他想了會兒,敲下以撒晚安四個字,離開了書房。
有些事情他不方便談,但是換一個人,能說的能聊的,就多得多。
職高不遠處的夜宵攤上,賀琛做東,請方以撒和喬石夷吃夜宵。
賀琛和方以撒都沒有吃夜宵的習慣,兩人點了一盤生煎,兩碗粥,餘下的啤酒燒烤全堆在了喬石夷面前。
兩人吃得少,話卻多,喬石夷坐在一邊沉默地吃夜宵,偶爾說上幾句。
賀琛說:“以撒,你這個課還需要上多久?”
方以撒說:“一個多月吧,我不用參加考試,所以大概六月初就結束了。”
賀琛問:“你不念大專了嗎?”
方以撒說:“我沒戶口啊,黑戶。”
賀琛說:“這事兒我查了一下,你申報戶口其實並不難,也就開證明辦手續,程式繁瑣點而已,你洗車店那裡請下假,去諮詢一下,按照規章辦理,會很快的。”
方以撒面有難色:“還是算了吧。“
賀琛還以為方以撒是擔心跑了個空,說:“肯定能辦下來的,辦不下來也有別的辦法可以搞定,不信你問喬哥。”
喬石夷“嗯”了一聲,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方以撒還是搖頭:“反正已經這麼多年黑戶了,我都習慣了。”
賀琛說:“這怎麼能一樣呢,你是黑戶,火車你坐不了,醫療教育福利你也享受不了,還有,難道你一輩子不結婚?”
方以撒勉強地笑了笑:“你這說得有些遠了吧。”
賀琛看到方以撒似乎有些被說動了,還想繼續說服方以撒,桌子下卻被一隻大手握住了手腕。
他側過頭,喬石夷看了他一眼。
賀琛有點生氣,他不方便明說可以幫助方以撒上學,但是暗示已經夠明顯了,方以撒聽不出來沒什麼,喬石夷難道聽不出來?就算是方以撒這邊有困難,現在有這個便利條件,喬石夷作為朋友,也應該和他一起,幫以撒解決。
“他要走了。”
喬石夷說完這四個字,才放開賀琛,手腕那一圈火辣辣地疼,賀琛皺起眉:“你說什麼?”
“抱歉。”方以撒低聲說,“本來想早點告訴你的。”
賀琛心裡百感交集,有怒火,有不甘,也有難過,他問:“你去哪裡?”
方以撒說:“去一個小縣城,那裡租金低一點,適合生活。”
賀琛說:“你什麼時候決定走的?”
“你別問了。”喬石夷終於發話了,“他本來就沒打算在這裡長住。”
這親密的口吻讓賀琛瞬間就怒了:“我沒問你!”
喬石夷拿過啟瓶器,撬開一瓶啤酒:“不要衝我發火,小少爺,我不是你的出氣筒。”
賀琛根本沒聽到這句話,他突然問了一句:“我爸是不是也知道了?”
方以撒楞了一下,隨即點點頭。
喬石夷倒酒的動作停了下來,眉心也鎖了起來,看向方以撒的眼神帶著些打量的味道。
方以撒有些頭痛:“你們別問了,賀琛。我很感謝你,但是搬家這事,很早就決定了,我也沒有計劃繼續唸書,嬤嬤年紀大了,我必須得好好照顧她,我真的很感謝你,真的。”
賀琛突然站起來,掉頭就走。
“賀琛!”
方以撒想站起來去追,被喬石夷拉住了。
“坐下吧。”
“喬哥——”
“吃醋了是這樣,讓他那點粉色小泡泡早點破滅也好。”
方以撒說:“你又在說笑了。”
喬石夷給方以撒也倒了一杯酒,目光卻沒離開賀琛的背影:“小少爺就是這樣,脾氣大,心思純。”
方以撒說:“賀琛哪裡脾氣大了,不是你老招惹他嗎?”
喬石夷收回目光,笑了笑:“是嗎。”
他把酒杯放在方以撒面前:“來一杯?”
方以撒想了想,還是端起來,一口乾了。
“有心事?”
喬石夷這次拿過水壺,給方以撒裝上水:“捨不得?”
方以撒一頭霧水:“你說什麼啊?”
喬石夷問:“賀崇為什麼會知道你要走?”
方以撒這才明白喬石夷的意思,他端過杯子喝了一口水,沉默了下來。
喬石夷說:“我不勸你留下,就是因為知道你捨不得賀崇,離開也好,以撒,幸福路里住了太多傷心的人了,我不希望你成為其中的一個。”
方以撒低聲問:“很明顯嗎?”
喬石夷說:“不論是誰提起賀崇,你的表情都是不一樣的。”
方以撒用手掌撐住臉,手掌慢慢挪著,遮住了自己臉上的傷疤。
喬石夷說:“我給你說過我媽嗎?”
方以撒搖搖頭。
喬石夷說:“我媽生了六個孩子,除了我和我妹妹,其餘現在大概都住在那裡。”
他指了指不遠處的高樓,那裡層疊著本市風光一時的樓王:“她是難產死的,那個人渣的債還清了,但是她也因為還債去世了。”
“所以,不要高估了那些有錢人的道德觀,脫去了西裝禮服,他們也許和幸福路那群垃圾沒什麼兩樣,以撒,你應該比我更明白。”
喬石夷抬起手,用指尖輕輕碰觸著方以撒用手遮住的傷口。
方以撒閉上眼。
那段記憶,對他而言,比傷疤更殘酷。
從他記事時起,他就跟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