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分得一點得到疼愛的力量。
可那小狐狸極為厭惡他,甚至嗖地跑進了深山裡。
林揚師叔很是冒火,幾乎是厲聲呵斥了他,責問他是否有招惹他的寶貝狐狸。
彼時顧枳實便有著一顆冷硬的心,似乎瘋狂而執拗的性子那時候就已初見端倪,他咬牙道:“是我把它給扔進山裡去了。”
說謊,再被討厭。在當時的小孩看來,比傻傻地哭鬧而被討厭,要有骨氣得多。
此前他闖下的禍,鬧出的笑話已不勝列舉。沒人會喜歡他,除了——一直為他道歉的溫曙耿。
他跑進山裡,想要捉回那隻小狐狸,不想要再繼續麻煩那少年。小小的顧枳實攥緊拳頭,決心這次以後,他就離開登雲峰。像離家那次一樣。
密林層層疊疊,其間蟲蟻野獸、毒花怪草數不勝數。溪水聲合著北風吹刮的聲音,陰冷孤悽。
他找著了狐狸,牢牢把它抱在懷裡。可找不著回去的路。
高木遮天蔽日,林子裡入夜便陷入死寂般的黑暗,叫人膽戰心驚。
顧枳實沒有很怕。只是覺得,他會死在這林子裡。靠著大樹,他小聲地對那小狐狸道:“你自己能回去的吧?”
小狐狸一聲不吭。
他喃喃:“明明那裡那麼好。你跑出來幹什麼?你又不像我,”又吸吸鼻子,“都沒人要我。”
黑暗裡什麼也看不到,睜眼閉眼都無所謂。
顧枳實覺得冷得快要死了,就當他覺得快要睜不開眼睛的時候,遙遙地卻見了火光。
再接著,他便被人攔腰抱起。手上脫了力,懷裡的小狐狸被摔到地上,林揚心疼得直叫喚,趕緊抱起來哄著。
清苦的柚香味兒混合著松木芬芳,顧枳實感到對方的雙手冷得似冰,偏偏他還把顧枳實一雙小手塞進懷裡暖著,著急又溫柔地數落一句:“急死我了,祖宗。”
怎麼回事?
顧枳實迷迷糊糊地想:他第一次抱我了。比林揚師叔抱小狐狸還緊張。甚至當晚,溫曙耿還摟著小小的他睡覺了。
顧枳實這人,生性倔強冷漠卻又極為重情。恨人時他利落,挫骨揚灰都不帶眨眼。偏偏少年時得的那點溫存,一輩子也捨不得忘。
顧枳實本以為,溫曙耿必是溫和又堅韌地同師叔道歉,請他原諒。他心底自責,他不願別人為了自己那般做小伏低。他太不敢相信人心的善念,也忘了登雲峰上所有人,有多親密無間。
他更不知道,當年的溫曙耿的確結結實實地矇蔽了他。
那少年孩子般天性,只為了好玩兒而收徒,平素倒也端端師父架子,對他溫柔對待,悉心教導,極少在徒兒面前流露出散漫的樣子。
但那時的光景卻與他想象中大不相同:
溫曙耿擲地有聲道:“你那狐狸不自重,才引得我徒兒扔了它!枳實乖得驚天動地,怎麼會平白無故碰你那小狐狸?”
林楊氣得發抖:“我的小乖如何不自重了?”
溫曙耿冷哼一聲:“那雙不自重的眼睛常不自重地看著我端莊可愛的小徒!不自重地誘他犯罪!不自重地討打!”
林楊咬牙切齒:“我的小乖……”
話沒說完就被打斷,溫曙耿嚷嚷道:“你的小乖?我的大乖還不見了呢?!”
他沒完沒了,倒打一耙:“還我寶貝兒!還我心肝兒!還我愛徒!還我心肝寶貝稱心如意叫我見了就歡喜的小可憐兒!”
兩人鬥嘴,頗似護崽的老母雞。
林楊氣結,幾乎慪血:“你跟我比愛稱嗎?”
溫曙耿這白眼狼兒才乖乖一笑,拍著他的背給他順氣:“師兄。你這回饒饒他罷,這小孩兒心思重,你說話那麼不管不顧的,他聽了準傷心。”
林楊畢竟年長些,腦子一清醒,也有些愧疚:“我當時也是心急。現在也後悔了,那小崽兒臉唰地就白了,也怪可憐的。”
溫曙耿趁機討要物什:“你那架\'碎聲’他喜歡得很。”
林楊瞪他。小師弟心好毒。碎聲是他無意間購回的古琴,蛇腹紋漂亮得跟畫兒似的,那般難得,他也敢打主意?
但那架碎聲後頭還是歸了顧枳實。
只是那場暗無天日的廝殺中,登雲峰上數間房屋都被付之一炬,碎聲大概也已燒得只剩灰了。
小狐狸活了八年,埋葬它時林揚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活像個嬌滴滴的小姑娘。
偏偏到他自己與世長辭之時,那男子浴血奮戰,恍如戰神附體,剛硬頑強。那雙眼睛沾著髒汙和血跡,沾滿鮮血的手掌將重傷的他牢牢護在身後,最後急促又哀傷地催促他:“枳實快跑!”
午夜夢迴,他的夢境不管前頭如何叫人眷念,結局總轉向悽惶。顧枳實滿頭大汗地醒來,心臟疼得如同從中間被撕裂。
林子裡瀰漫著冷冷的霧氣,罩在顧枳實臉上,溼冷陰森。他站起身,提著長劍到遠處的空地上,鬱郁舞劍。
身躍,飛出一丈,腿擊林梢。彎腰,寒芒閃過,木葉震顫。仰面,劍指蒼穹,破空聲喧。
剎那間林鳥驚飛,倉皇振翅,平白成就鋪天蓋地之勢,雜亂衝向青天。
顧枳實陡地紅了眼。
收了力,扔了劍,他任由自己直直砸向地面,仰面喘息。
不遠處從容不迫的腳步聲響起,再近則變得急促慌張,快貼近耳邊時又小心翼翼,顧枳實被扶起來、摟在懷裡。
委屈又憤慨的情緒猶在心頭,他渴求著在師父的懷裡汲取溫暖,連眼神裡的蒼涼落拓也未曾化開。
溫曙耿低聲問他:“怎麼在這裡?”
顧枳實疲乏得厲害,但還不曾忘了他是個‘受傷’之人:“醒得較早,在林間走走。沒想到內傷發作,又摔了。”
冷不丁被塞了個冰涼的東西入口,帶著香氣,顧枳實仰頭去看他,嘴裡方覺出絲絲甜味兒。
溫曙耿衝他一笑:“上次你給買的柚子糖。”
那糖糕送得並不光明正大。顧枳實當時偷入他的房間,將那紙包放在桌上留下字條便跑。溫曙耿酷愛柚子,卻沒當著他的面兒說過。
這人此時又貼在他耳側問:“是不是成日偷看我,才知道我喜歡柚子?”
他聲音那麼輕,鑽入耳中直叫人發癢。顧枳實不知怎麼的,耳根蹭地紅了。
“沒沒有。”顧枳實手忙腳亂地解釋,“我只是……”
他憋了半天:“只是……”只是我們早就相識啊。
溫曙耿毫不留情地大笑:“你好可愛。”他明明都笑得眼泛淚光了,卻眨眼間雨歇雲收,正正經經道:“坐好,我替你調息。”
顧枳實還巴巴地要解釋他並非那等痴漢,這會兒又被迫結束了話題,只好乖乖坐直。
過了片刻,兩人便結伴而行,覓得一山澗各自梳洗後再採了些野果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