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深沉,林子裡越來越幽暗。等烏雲挽了個結,牢牢地遮住天幕的時候,林間漸有狼嚎聲傳出。可顧枳實的蹤影,一點也沒有。
溫曙耿安靜地立在土地上,手持著火把,火光照得他臉頰發紅,眼神卻更為沉靜了。
師楠瞧了他一眼,心中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搖搖晃晃的,師楠心底有個慾念,竟然也膽大地冒了個頭:風雪夜歸人,只因有著那一室柴火和守候之人,想必歸途不會太可怕。
這想法叫他渾身一震,只覺怪異又彆扭,煩躁得叫他掏出一瓶毒藥。看著周遭青草瞬間變得枯黃,暴戾的血液才稍稍平復下來。
溫曙耿道:“碧草無情,便也惹你了?”
師楠猛地瞪向他:“你閉嘴!”
溫曙耿一笑,看也不看他,眼睛只注視著面前的樹林。
後頭也不知過了多久,只是溫曙耿手裡的那節火把燃到頭了,連著皮肉也受了燒灼。
但他握得牢牢的,定定地看著眼前。
顧枳實出來的時候,就看見他瘦弱的師父舉著一團火,像個神靈一般溫柔地注視著他。
他眼睛已經很花了,看得並不清楚。只是那火把燒得只剩了一小截,倒也真像掌心裡的火花。
真好呢。顧枳實想要笑一下,他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時候,他像個精靈一樣。這麼多年過去了,也還是那個樣子。可惜太痛了,有點笑不出來。
溫曙耿沒想過顧軼會受這麼重的傷。
頭髮亂糟糟的,枯葉在上頭密佈。衣裳全給劃破了,面板蹭到地上被颳得見了肉。血跡斑斑,幾乎認不出模樣。
他跑著過去,在顧枳實跌倒前摟住了他。摟住他的那個瞬間,溫曙耿幾乎有些發愣,哪裡都是傷,該摟住什麼地方?
師楠立在一旁,微妙地察覺到自己心底有些心虛。可是,他給他的藥粉,是能夠抵禦瘴氣的。否則,這人恐怕出都出不來。
乾涸的嗓子勉強發出一聲難聽的聲音:“我沒事。”顧枳實費力地從背後伸出手來,把一個沉甸甸的東西塞到他手上。
清苦的香氣還沒來得及散開就和那個人合為一體。
顧枳實靦腆又緊張地看向他,黑暗裡帶著血汙的雙目閃著亮光:“你喜歡的,給你。”
誰想得到呢。在驚險的瘴氣林中,有個剛辛苦採到羅熾果的傻子,還在即將筋疲力盡之時,在黑暗中嗅著柚葉氣息,為他的師父摘回一顆他喜歡的果實。
溫曙耿一時之間竟不知說些什麼。
他有些顫抖的接過那隻柚子,感覺眼眶熱得發漲。顧軼,過分了。
眼皮上忽地感受到溫熱的觸感,顧枳實眼前一黑,聽到溫曙耿極度溫柔的嗓音:“眼睛疼就別睜開了。”
顧枳實聽話的閉眼,又微微笑了起來。
溫曙耿見他鬢角還淌著血,應當疼才是,不解道:“你笑什麼?”
顧枳實的長睫擦著溫曙耿的手心,細密而輕柔地撩動著,似乎有些侷促。溫曙耿像哄小孩一般,貼近他耳邊輕聲道了句:“悄悄告訴我,裡頭有什麼好玩兒的,我們不讓那姓師的傻子知道。”
顧枳實有些愧疚地道:“沒有好玩兒的,”他壓低聲音,語氣卻有著說不出的歡喜,“那瘴氣太可怕了,我差點走不動道。我只是好慶幸,當時沒叫你來尋宋兄。”
溫曙耿手心一抖,他好半天才壓制住心底的衝動,沒讓自己悲鳴出聲。閉了閉眼,溫曙耿深深地道一句:“多謝。”
師楠立在一旁,冷眼瞧著。嗤,逢場作戲。
竹屋內,宋子玉已在浴桶中泡了許久,木桶中散發著草藥的苦味兒,師楠的侍童往裡頭一直換著熱的湯藥。
等到溫曙耿一行回來,宋子玉已被燻蒸得散了不少黑氣,臉色開始泛紅。只等羅熾果,便可解毒。
溫曙耿見知己如此受罪,已是恨極。他強忍著怒意伸手探向沈雲額頭,卻發現小孩兒已經退燒。師楠這人著實可恨,給人下毒,又要救人。性情乖戾,陰晴不定,只想著玩弄人心。
顧枳實從懷中掏出仔細用紙包好的羅熾果,遞給溫曙耿。
溫曙耿瞧了眼,暗暗疑道:這果子呈深紅色,狀似彈丸,皮皺如皴,看似平平無奇,真能解毒?
師楠一直將目光放在他身上,此時嗤笑一聲:“萬物相生相剋,皆有其道理。瘴氣之毒,便以瘴林之物解。若非散溢天地靈氣者,你便瞧它不上?”
溫曙耿心一動,猛地意識到了什麼,卻不動聲色地貼近顧枳實耳畔道:“他管我呢。就比如他這般呆頭呆腦者,我自然是瞧不上的。”
他狀似說悄悄話,卻聲音大得滿室皆能聽清。師楠頓時冷了臉,語氣不善道:“那你扔了便是。”
溫曙耿也不看他,偏要與這性情反覆的怪胎鬥嘴,又對著空氣道:“我為何要聽他的?可笑。”
師楠怒極。
溫曙耿行至木桶邊上,捏住一顆羅熾果,輕聲道:“吃下便可?”
師楠冷哼一聲,又應著:“吃下去便死不了。”
溫曙耿便抬起宋子玉的下巴,正要喂他吃下之時,屋內忽地燈火全熄,驟然進入一片黑暗之中。
一陣腥風吹刮而過,溫曙耿只覺身後突然多了一人。
那人身形高大,周身縈繞著一股冷氣,他出手如電,封了溫曙耿的穴道便扛起他從窗而逃。
此人輕功高超,快得如同離弦之箭,扛著個成年男子卻毫無阻滯,竹林冷風陣陣,他掠過重重竹影,直直奔向瘴林。
身後有人疾步追來,竹枝搖動,沙沙作響。
溫曙耿只覺這人的輕功簡直好得不可思議了,竟將顧軼甩開好大一截。
這夜烏雲沉沉佈滿天空,瘴林外已是一片漆黑。那人將溫曙耿放下,又奪過他手中的羅熾果。
溫曙耿輕聲道:“貴寨倒是人才輩出,連區區一個掌燈的弟子都這般能耐。”
那人一怔,又問道:“你如何得知?”
“成珺武功如此不堪,我用內力一擊他便搖搖欲墜,你身法卻快得不可思議。”溫曙耿看向他,“我當時便吃驚,恐怕成珺並不知自己座下還有這般武藝高強之人。”
“再者,”溫曙耿嘆口氣,“你便是那日引子玉上山的人吧。雖刻意裝飾,身形卻掩飾不得。”
那人沉默片刻,將羅熾果嚥下,又低聲道:“你倒是過目不忘。”
溫曙耿還要再說什麼,那人卻又直直地塞了一枚羅熾果進他嘴裡,儘管暗夜無光,溫曙耿還是見到了這弟子眼裡的悲傷和絕望,他輕輕地道:“我不是故意想要害人的。”
那羅熾果的味道極為熟悉,帶著一絲甜味兒,溫曙耿還沒細細咂摸出味道,那弟子又果決地扛起他,大步踏入瘴林深處。
瘴氣濃厚,有如醬缸,鋪天蓋地地湧向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