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曦初綻,兩道身影穿街走巷,揭下牆上一張詭異萬分的尋人帖子。紅得乾淨的光線打在照壁之上,眼前原本氣派無比的宅子卻一片灰敗之象,死氣沉沉,彷彿塵封許久。
據常百道所說,城中有一許姓富商,老來得子,寵得無法無天。此子名為許均,已長大成人,卻被養成了無比偏執的性子。春日踏青,偶遇了秀才秦擎柔,兩人一拍即合,難分難捨。
那富商年事已高,只求獨子繼承家業,娶妻生子。不料許均對那秀才動了真情,並非褻玩,而是要與那人長相廝守。許老爺對兒子疼愛非常,卻是個辣手狠心之人,暗地裡買通官府,活生生逼死了那貧寒秀才。
那許均一夜之間性情大變,竟將父母軟禁。弄了一批道士來作法,要尋回心上人。不知怎麼地,聽說了常百道知曉的那點秘聞。將人暗地裡抓了去,嚴刑拷打,逼問出了關於歸陣的訊息。近日,正在城中大肆搜尋精通陣法之人。
那茶樓裡幾人說的應該就是這個許家。
敲門後,面色蒼白的僕役接了那啟事,誠惶誠恐地弓腰領著兩人進門。
原本精心養護的庭院,如今卻疏於打理,雜草叢生,枯葉堆了一地,無人打掃。
兩人繞過好幾重簾幕,又坐著飲了壺上好的雨前龍井,等了多時才見著了那許均。
他立在會客廳門口,正要踏入堂內,應是剛剛起床,腳步虛浮無力,似乎早已心力交瘁。聽小廝說能佈陣者來了,才勉強梳洗一番來見客。
這時天色較早,堂內未點燈,隱隱有些瞧不清楚。許均與貼身小廝立在門口,恰巧擋住些外頭的光亮。自溫曙耿二人的角度望去,許均的面容隱沒在陰影之中,看不太分明。然而溫曙耿敏銳地發覺,在看到他的瞬間,那許均的腳步分明有片刻的凝滯。
等他拖著虛乏的身軀行至兩人身側坐下時,溫曙耿這才看清,這男子不過二十左右,想是自小被嬌縱著養大,窄袖裡露出的一截手腕極為纖細,那雙手更是從未做過粗活,柔嫩似女子。而臉上卻病氣繚繞,應是鬱鬱寡歡所致。
雖傳言稱他性情大變,甚至於罔顧人倫,囚禁父母,但他對兩人卻極為客氣,似乎不關心那陣法的問題,反而閒聊了片刻。
宋子玉客氣道:“貴府的茶水極好。”
許均垂眸,俯身嗅了下桌上的茶,喝也不喝,只輕聲道:“再好也總歸是春茶,不甚新鮮。”明明是如斯溫和的口氣,下一瞬他卻將茶水猛地拂到地上,不輕不重地瞥了屋子裡侍立的僕人一眼。
那僕役趕緊賠禮道歉:“是小的不好,怠慢了貴客,這就換了新的來。”又有伶俐的丫頭,將滿地狼藉收拾了,又將宋子玉和溫曙耿面前的茶畢恭畢敬地撤了下去。
過了片刻便有新的茶水被送了上來。茶湯色澤濃紅,細嗅香氣馥郁,應是珍藏十年以上的普洱。
許均抬起手腕,虛虛以袖掩口,看向兩人,道:“請。”
溫曙耿與宋子玉對視一眼,皆笑著飲下,道:“許公子客氣了。”
再睜眼,兩人已是被五花大綁,扔在一地牢之中。黑漆漆一片裡,溫曙耿率先掙脫繩索,子玉也用內力掙斷了繩子,壓低聲音道:“那蒙汗藥始終有些傷身,殘害神智,你沒喝太多吧?”
溫曙耿輕笑:“將將碰到杯沿罷了,滴水未沾。”
宋子玉起身整理衣袍,看向他道:“你怎會預先得知他會將我們扣下?”
溫曙耿道:“此前兩次獻祭均與我牽連。我猜想那陣法需得要個見證人什麼的,應該與我或是我身上的什麼東西相關。”他蹙眉,“只是不知,這幾人如何識出我。但今日許均看到我時,黑暗裡我分明見了他眼神一亮。”
宋子玉聽了這話,細細斟酌一番,不由得脊背生出冷汗,他一點點轉頭,看向溫曙耿,艱難道:“小耿,你我三年未出莊子。莊主又特意囑咐那邪書一事……”
溫曙耿不在意地一笑:“是了。莊主定是知道了什麼,才會讓我們出山。這背後,有些事早就發生了吧。那邪書,定與我有關。”
宋子玉嘆了口氣,三年前從鬼門關將這人救出,他目睹了他當時有多麼悲慘。雖為義子,溫曙耿卻一直喚他莊主。背後有多少不為人知的東西,他大概都猜出,卻一聲不吭,自己咬牙受著。
溫曙耿卻反過來安慰他:“子玉,別擔心了。莊主於我有恩,此番縱然涉險,我也沒有怨氣的。”
往事盡忘,但骨子裡那點執著與善良未改。他終究,是個知恩圖報的好孩子。
正在這時,天色卻突變。晨起萬里晴空,此刻卻驚雷炸響。屋頂轟隆一聲,又咣噹咣噹,原來是幾片房瓦被雷震碎了。一道閃電亮起,正從那瓦片碎裂處洩下,映亮了牢房。溫曙耿與宋子玉這才驚悚地看見:
角落裡,有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嫗,那華髮被閃電照得比霜雪還白。她貼牆而坐,在原本一片漆黑的地方無聲無息、詭異萬分地做著針線活。
第22章
雷電的光亮一瞬便隱沒了,昏暗中只聽到那老婦人喉嚨裡發出的“咯咯”聲,像用力地擠壓口腔而發出的聲音。
溫曙耿莫名地覺得心底一陣發寒。
“咯咯——”
那嘶啞難聽的聲音,活似喉管被捏得變形了,驚悚而古怪。
宋子玉稍稍靠近,朝著黑暗的那頭關切問道:“老人家,我們不是壞人,你不用害怕。”
風從那破敗的屋頂灌了進來,呼嘯著,捲起那一頭白髮。隱隱約約的晃動的白光,悲憫而蒼老。
又是一道閃電劈下,伴隨著刺眼的光亮,將牢房內照得大白。老嫗渾濁的雙眼轉動著看來,聲音顫巍巍的:“兒啊,娘把衣裳做好了。”
兩人頓時明白過來,這該是許均的母親了。被他囚禁起來,卻還為著不孝子縫製衣裳,倒是真如傳言所說,寵得無法無天。
慈母多敗兒。不知這話幾分真假。
宋子玉輕聲道:“老人家,你沒事吧?”
那蒼老的婦人只又重複了句:“娘把衣裳做好了。”在這句氤氳著無限慈愛的溫柔話語裡,竟暗暗藏著些炫耀和討好。
溫曙耿眉頭緊蹙,道:“您兒子不缺衣裳。他缺的是管教。”
老婦人聽了他的聲音,愣了半天,才又小聲地問:“我兒?”
從屋頂那個破洞投出了一道光線,又摻進了細密的雨絲。雨不大,只是每一滴都發著點點白光,把陰寒的氣息全捲了進來,又滴到地上。雨聲微弱,幾乎蓋不住老婦人的急促的呼吸、喉管裡咯咯的似血翻滾的聲音。
這黑暗的囚籠裡,母親原本溫和的目光被埋藏了,眼窩裡的東西也就變得渾濁起來,認不清人了。兒子的無情冷酷,正也似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