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說不得,只得訕訕離開,帶著子玉去自己的藥廬。任子玉好說歹說,他都不為所動,堅持要收他為徒繼承衣缽。
這老頭兒眉毛一挑,既是欣賞又是挑剔,十分不理解:“我瞧你昏迷時都來回揹著《黃帝內經》,該是個好學的,怎麼見了我這樣好的師父,還不磕頭謝恩?”
子玉醉心醫學不假,可並不願在這不恰當的時刻不恰當的地點苦心鑽研。然而病體拖累,欲逃竄而有心無力,只得被扣下,日日與醫書草藥為伍,聽那老頭兒新奇又鞭辟入裡的講解。
然而他總記掛著溫曙耿,暗地裡給自己調理,想要快點恢復功力。
這頭溫曙耿由顧枳實陪同著,依舊日夜兼程趕往虛陽城,但這幾日速度愈發慢了。
溫曙耿病軀未愈,一路風吹雨打,總不見好。那白茫茫的夢境,仍日復一日地上演,叫他不堪其擾。每每從夢境中清醒過來,都止不住心底一陣又一陣的空落落的感覺。幸而睜眼便能見到顧軼溫熱的目光,才稍覺安慰。
馬背上奔波辛苦,溫曙耿又染了風寒,在顧枳實背後捂嘴輕咳著。
顧枳實感受到他悶悶的聲響,頓住。下一刻,卻調轉了馬頭,直直往剛走過不久的鎮子上衝。
溫曙耿一驚,趕緊越過他拉住韁繩,將馬停下,問他:“怎麼往回走?”
顧枳實看也不看他,彷彿生悶氣似的:“你都病了。”
溫曙耿低下頭,微微笑著:“我沒事的。”
“你這樣,撐到了虛陽城,宋兄見了能高興?他把你救出來,又要見你這般作踐自己,見了面然後就著急地替你診治嗎?”
他氣惱這人不愛惜自己身體,一時衝動了,把話說得太重。身後那人一時沒了聲音,顧枳實立馬就後悔了,他真是膽子肥了,竟敢指責師父!
“我……”顧枳實小心翼翼地轉身,絞盡腦汁地想要道歉,“我不是存心要兇你的。我就是,就是……”
溫曙耿還是垂著頭,把頭蹭到他背上抵住,輕聲替他說完:“你就是心疼我。”
顧枳實也不知怎麼的,覺得他像個小動物,乖巧地貼著自己,也就大了膽子,學起幼時這人對待他的那樣,用手撫摸著他的頭髮,軟了聲音道:“那你聽我的,我們回去先治病,治好了再往前走。”
溫曙耿只是摟緊了他的腰,搖了搖頭,道:“這是心病,吃藥也沒用的。”
顧枳實莫名地覺得惱怒。他才離開了多久,怎麼這人就得了心病?他不知道的日子裡,發生的一切他不知道的東西都叫他痛恨。
摸著溫曙耿頭髮的動作更輕柔,比撫慰更多了一點不清不楚的東西。顧枳實輕輕開口,有點蠱惑有點嫉妒:“為什麼?告訴我。”
溫曙耿有些茫然地看向他,微微蹙眉:“我一直在做一個無始無終的夢。”
“那夢裡有什麼?”
“只有白色。什麼也沒有。”
“也沒有我?”
“……沒有。”
溫曙耿愣了許久才作答,顧枳實問得自然,他答得卻艱難。對啊,那夢裡為什麼沒有顧軼呢?要是有顧軼,他也許就不那麼害怕了。
顧枳實也不理解,那該死的夢境,折磨他的師父,還不讓他知道?他更緊地摟住溫曙耿,近乎咬牙切齒:“竟然沒有我。”
他這樣子倒有些可愛,溫曙耿沒忍住笑了下,促狹地看著他:“我的夢裡就該有你麼?”
顧枳實日日與他同榻而眠,應對他的調笑愈發得心應手,這時想也不想地就道:“我每晚都摟著你睡,為什麼不該有我?”
溫曙耿心頭一動,耳後浮起一層雲霞顏色。你倒是理直氣壯地摟我,卻連句歡喜我也未曾說過。
他這麼想著,那層紅色便也漸漸地消了。顧軼這人,離他好近,卻總有幾分敬畏般的疏離。然而每每危急,他又奮不顧身地擋在身前。
擋風遮雨是他,拔刀相護也是他,一寸寸侵入是他,一次次後退也是他。顧軼,對他是什麼心思呢?
是愛慕相思,抑或僅僅是知己之情呢?
溫曙耿一下子沉寂下去,方才那點好氣氛也就散開了。他低聲道:“無妨。我們行得慢些就是了,我沒事的。心病麼,總不過是些軟弱意志的東西,我不去想便是。”
顧枳實覺出他情緒的變化,卻也不知是何緣由。但那人言辭間明顯沒有之前親熱了,他心底也難過起來,不敢再頂撞,只駕著馬慢慢地往前行去。
行了幾個時辰,兩人一直無話。顧枳實倒沒覺得憋屈,只是有些心疼溫曙耿,又氣自己傻子一個,不知哪裡出了錯惹惱了他。
途經一片蘆葦蕩,葦草生得繁茂,隨風飄揚。遠遠望去,湖中水色迷濛,霧氣繚繞,恍似人間仙境。
一點晶瑩落在顧枳實睫毛上,很快便消融了。接著再愈來愈快,雪片飛來,落了滿肩。
顧枳實扭頭去問溫曙耿:“冷不冷?下雪了。”
那人鼻尖正落了片雪花,小小的六角,似乎因他的體溫極低而遲遲沒有融化,襯得他鼻樑挺直。
而頭髮上也綴著雪花,一片片錯落散在其上,烏髮愈發黑,而雪色愈發通透,那雙眼睛含著霧氣,不知是冷的還是什麼,正看向他。
哪裡還記得方才的一切,顧枳實憐惜不已,自顧自地拂去了雪花,將他的斗篷領子繫緊。
溫曙耿心裡五味雜陳,顧軼太溫柔了,他只好撇過頭去看那大雪紛飛中的蘆花,輕聲嘆了句:“已經是元辰了啊。”
顧枳實心一跳,已經是元辰了麼?
舊日的記憶齊齊湧上心頭,他不覺眼中發燙,直直地看向溫曙耿。從前,每年他都陪著自己啊。如今又在一起了,哪裡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
溫曙耿獨自賞雪,身側人一語未發。馬停著,只在原地打轉。雪下得更緊了。
突然,他聽到個低聲的輕喚,像是請求似的,壓抑又渴求地徵求他的意見:“你可以抱我一下嗎?”
這語氣十分不一樣,溫曙耿從沒聽過他這樣說話。於是側頭去看他,見到那少年頰邊泛紅,眼裡粲然如煙火,緊握著衣角,如同孩子一般,露出怯怯又極其期待的表情。
他要說什麼呢?溫曙耿覺得有一種異樣的溫情湧上心頭,但有些熟悉,彷彿從前常有這種情愫。
那高大的男子已然長大,但他小聲地、窘迫地、哀求地道:“今天,是我二十歲生辰。”
師父錯過了他的十六、十七、十八、十九。二十及冠,可以不錯過嗎?
溫曙耿愣了許久。顧枳實做好了擁抱的準備,卻始終懷裡空著。接著,溫曙耿下了馬。
他最近生著病呢,瘦了不少。只是站立著,依舊挺拔瀟灑。臉色有些蒼白,卻比雪色好看,他立在漫天大雪中,站在馬前,對顧枳實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