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約就定在這一年的四月初八,是難得的吉利日子。雖然之前陸遠達惹得皇帝不快,但成婚大事卻是不能推遲的,定下的吉利日子,若非遇到大喪,無論如何都是要進行的。
馬車寬厚的木輪軋過街上的石子路,車身顛簸了些,陸開桓掀起簾子朝外望去,遙遙就望見那烈如焰的紅,綿延一片,在驕陽燦燦下,燒得人眼睛都開始作痛。
愣神間,便已到了肅王府,陸開桓下了馬車,身後的孟笙將賀禮捧出來——那是一尊漢白玉雕的送子娘娘,是方先生特地尋來的。
王府的小廝自然是認得三殿下的,忙將他迎了進去,引至上座。王府內處處掛著喜慶的紅綢,貼著精巧的雙喜,來往賓客人流如織,照理說這應該是極為盛大熱鬧的場景,陸開桓卻無端感到了一種空虛的悲涼,被深深的掩蓋在這繁榮下。
陸開桓在見到陸遠達本人時,終於確定了那種悲涼從何而來——從陸遠達那笑不達肉的面龐上,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一種難過。
身旁是纖細美貌的新婚妻子,可陸遠達看起來,笑得那麼勉強。
陸開桓收回視線,端起面前的茶盞輕啜一口。
他來是吃酒觀禮的,至於其他的,陸開桓沒興趣。
禮成,新娘被送入洞房,今日的新郎官下來與來客飲酒,陸遠達越喝越多,越喝越兇,喝得面上泛著濃色紅潮,攬著他人的肩膀笑得眼角溼潤。眾人皆以為肅王是娶得美嬌娘心裡開心,笑著恭賀,卻無人知他心裡那洶湧的痛楚與無奈。
皇室婚宴,自然辦得盛大。流程繁複,一折騰也是一天,到了晚上賓客還未散去,熱熱鬧鬧地圍著,月上中天還意猶未盡。陸開桓懶得和他們虛以委蛇,早早地說了幾句話,便推辭有事,先行同孟笙離開了。
他倆一起上了馬車,陸開桓就攬著孟笙的腰將他置在一旁。孟笙還沒來得及說什麼,一雙大手就扶上他的後腰,輕重得當地揉起來。
“站了一天,累了吧,”陸開桓極其自然地為他舒緩後腰僵硬的肌肉,他神態自如,臉皮可以說得上極厚,這豆腐吃得面不改色,“我給你揉一揉。”
還沒等孟笙回答,陸開桓便揚聲道:“去洛光街。”
駕車的車伕是能信賴的自己人,得了指令,便知道他是要去方先生那裡,揚起馬鞭一抽,馬車便顛簸起來。
陸開桓吩咐車伕先回去,他和孟笙兩個人進去,洛光街離陸開桓的府邸不遠,他二人漫步回去即可。車伕點頭,將馬車調轉方向,快速離去,陸開桓和孟笙剛走到門前,就聽一聲金石鏗鏘,有什麼暗器似乎重重擊在門上,裡面傳來一聲喑啞得不成樣子的厲喝:“誰?!”
這聲音根本不可能是方玉生的,陸開桓與孟笙對視一眼,兩人面上都是錯愕。正想回答,面前的門卻突然打開了,方玉生一襲青色長袍,站在慘白月光下,他咳了兩聲,身子微微側了:“進來吧。”
“剛才……”陸開桓邊走邊遲疑地問道,“那是……”
“我哥哥,”方玉生面色不大好,“是我記錯你們要來的日子,忘記告訴他不要過來了。”
陸開桓與孟笙到庭院中的大桌旁坐下了,方玉生何等聰明,從兩人幾次來訪,就已經大概猜出兩個人的關係了,因此對於孟笙也落座這件事倒是沒什麼反應。陸開桓盯著一旁一盞新沏的茶,半天才道:“怎麼沒聽說過,你還有個哥哥?”
這件事陸開桓確實不知道,方玉生哪裡來的什麼哥哥,上輩子他和方玉生打了幾十年交道,也沒聽過方先生哪裡來的什麼哥哥,方家不一直只有這一根獨苗嗎?
“沒聽過才是正常。之前,我們家一直都以為他早早夭折……他剛出生不久就被政敵派來的人丟到河裡,撈了三天三夜,連屍首都沒找著,我娘身子骨弱,我爹怕她傷心過度,就騙她我哥哥先天不足,夭折了,甚至對外人都沒有再提起這個孩子。我也是長大了才知道這件事的。”
陸開桓聽得一愣,暗道果然這世命格扭轉,很多事都與上一世是不同的:“他沒死?”
“是啊,不僅沒死,還一直在找他親生父母,只可惜,”方玉生嗤笑一聲,眼中卻是濃重的痛楚,“他找到的時候,已經家破人亡了。”
“怎麼聽起來,你不對這位失散多年的兄長有什麼親近之感?”
“他那年,被人撈起來後,賣到專訓死士的地方,”方玉生眼色沉沉,裡面翻騰著沉沉黑霧,半晌,他才開口道:“殿下認為,我該對二皇子身邊最近的暗衛,有什麼親近之感?”
暗衛?!
陸開桓心裡一驚,也跟著沉了面色。怪不得從裡面傳出的聲音那麼喑啞,暗衛多年不開口,再加上喝過特製的藥水,嗓子都會變得十分粗糲,與常人有很大不同。
“那麼,我可以理解為,你給我的一些情報,是從你哥哥這裡拿到的嗎?”
方玉生抬頭望著冷清慘白的月,似有似無地嘆道:“這是他欠方家的,也是陸遠達,胡景欠方家的。”
陸開桓不知道方玉生的哥哥到底受過如何的掙扎,竟在誓死效忠的主人和分離多年的唯一親人方玉生之間,選擇了方玉生。想來想去也不知從何勸起,乾脆也不想在這個話題探求太多方家的秘密,他伸手端起酒杯湊到鼻下,嘆道:“這是上好的竹葉青?”
“嗯。”
……
“你怎麼不喝?孟笙也不喝,光我自個兒在這瞎樂呵什麼呢?”
陸開桓記得方玉生的酒量並不差。
“不了,”方玉生拾起那杯沒動過的茶,撇開茶葉飲下一口,“少時愛酒,老來飲茶。”
陸開桓喝得有點暈,他哂笑一聲,道:“老?我記著,你今年,甚至還沒到而立之年吧。”
“老了,”方玉生飽受仇恨浸泡的面容此時疲倦至極,帶著一種滄桑的意味,他指著自己的心口,輕聲道,
“這裡已經老了。”
第二十四章·花夜
陸開桓和孟笙從方玉生的宅子裡出來的時候,已經是下半夜了,路上行人寥寥,長巷中只遠遠傳來一聲模糊的貓叫。
“想不到方先生還真是個經商之才,酒樓才開張一個月,就賺回了一半本錢,”孟笙有些吃力地扶著醉醺醺的陸開桓,聲音放得很緩很柔,“酒是好酒,但殿下也太貪杯了些。”
“都說了,私下無人時,叫我的字,”陸開桓倚在孟笙身上,只覺得這具身體柔軟馨香,“我的字你總也不叫,不會是忘了吧?忘了的話,你叫我夫君也成。”
孟笙腳下一個踉蹌:“我,我記得……子,子真。”
“嗯,真乖,”陸開桓笑嘻嘻地湊上去,掐了一把他的臉,“果然小笙兒喜歡吃硬的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