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三確認才理解到主子說的當真是“通知他前去迎接”而不是“將人接到”府上來。
柳靖雲在京中雖素以謙和有禮聞名,可這“有禮”說的是遵行應有的禮制、而非不論對方尊卑親疏都以大禮待之。故以他如今正三品金紫光祿大夫的身分,卻要親自去迎接一個充其量只是正五品上的軍官,自然便意味著雙方的交情非同一般了──而柳誠跟在主子身邊這麼多年來,還是頭一遭見著平日總一副溫穩持靜、萬事不縈於心的大少爺對一個人如此上心……只是他向來本份,也曉得自個兒的榮辱成敗俱繫於主子之手,故心下雖覺詫異非常,卻仍是規規矩矩地領了命、另帶了兩個小廝便往驛館蹲點候著了。
而得著驛館夥計使眼色暗示“正主兒到了”,卻是他開始蹲點後第二天正午的事兒……柳誠循著對方的眼色望去,只見一名身著武服、氣質精悍,且一雙眼確如自家主子所形容的那般“神目如電”的英偉男子正板著一張臉請人安置馬匹準備菜餚,雖不若柳誠所見過的大官那般全身上下俱透著一股“養頤體、居移氣”的雍容威勢,卻另有一種令人暗覺膽顫的凌厲凜冽──更別提那人似還察覺了他的目光,竟在他好奇打量時回頭睨了一眼──那種整個人瞬間如墜冰窖的感覺讓柳誠一時幾乎想掉頭就跑,卻是足費了好大的功夫才壓抑下了這份膽寒驚怖、揮揮手差了一名同樣有些雙腿打顫的小廝回去報信了。
──當然,在此之間,忠心的柳誠仍只得任命地繼續盯梢,同時暗暗寄盼著那位大爺不會因此便誤認自個兒有什麼歹意上前揍人……好在他所擔心的事終究不曾發生。便在他心下忐忑之情愈甚、幾乎都想藉尿遁溜號一下之時,身後已是驀地一隻掌輕搭上他肩頭、一陣熟悉的嗓音隨之傳來:
“辛苦了,小誠……他呢?在驛館裡?”
“大……大少爺……”
柳誠先前正是草木皆兵的時候,如非身後的人一拍他便馬上出了聲,只怕還真有當場驚跳而起的可能……當下強耐著重如擂鼓的心跳回身招呼,只見平時對衣著打扮甚為注重的主子今日罕見地僅穿了身簡練素雅的象牙色儒袍,半新不舊的衣料樸實無華,雖是半點掩不去主子那一身嫻雅秀逸的氣質,卻讓他瞧來更像是個意態風流的年輕才子、而非身居廟堂的三品大員……不過柳誠並不是頭一遭見著主子如此打扮,只是頭一遭見著主子穿成如此外出而已,故心下雖不免對這身衣著和驛館中人的關係起了幾分好奇,卻仍是十分盡職地一個頷首道:
“那人……呃、那位爺是大約半個時辰前到的,方才已上樓稍微修整了番,眼下正在一樓大堂用午膳──便在那邊角落。”
“……嗯。”
柳靖雲其實剛問出口便已從驛館內熙來攘往的人群中一眼覓得了那個熟悉的身影。可面對那已睽違三年餘、更總在午夜夢迴間不勝惦念的人,便是他心下滿懷著就此衝上前去與對方相認的衝動,卻仍因對方眉宇間那隱隱帶著的、那源自於別離與閱歷的幾分陌生而不由駐足,卻是於略顯恍惚的一應間遠遠打量起了對方的容姿影貌。
──逾三年未見,齊天祤那雙微挑的丹鳳眼神光凜凜如舊,輪廓間那股刀削斧鑿般的剛毅卻已更甚,不僅較之三年前另添了幾分沉穩,眉眼間亦透著幾分威嚴,卻是清楚顯出了他這三年間作為一營統領的成長與蛻變、出色得讓人一瞧便為之心折……瞧著如此,昔日或同生共死、或秉燭夜談、更或耳鬢廝磨的一幕幕自腦海中飛掠而逝,卻是讓靜駐多時的柳靖雲再也按不下那滿腔幾欲潰決的情思和因之而起的渴盼,而終是一個抬足、由柳誠先前藏身的角落邁步而出,就此一路進到了驛館大堂之中。
這處驛館乃是專供入京述職的官員居住,負責招呼的夥計自也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故柳靖雲雖穿了身與他三品大員身分不相符合的樸素儒袍,可當他十分自然地朝夥計微微頷首便直往大堂一角去後,那份自然流露的上位者氣度卻讓本想上前招呼的夥計當即識相地避了開、轉過頭便自招呼起了大堂中其他的客人……而未曾遇到任何阻礙的柳靖雲,也就這麼如入無人之地地一路行至了這些年來始終讓他魂牽夢縈的那人桌前。
“方便坐下嗎?”
於那人三尺外──也是對方的警戒範圍──停下後,柳靖雲雙唇輕啟溫聲問道……那明澈若清泉的嗓音在這嘈雜的驛館內雖不顯特別突出,可對前方正迎著的人卻非如此。聽得那已睽違三年餘的悅耳音色,本自埋首嚼食的齊天祤渾身俱顫猛然抬首,而在瞧清面前那道嫻雅從容一如舊時的身影后、萬般失態地一個起身上前,雙臂一張便自一個使力將人緊緊抱了住。
齊天祤這一番動作極大,便是身在驛館大堂一處尚算隱蔽的角落,亦不可免地惹來了周遭無數目光……只是柳靖雲既選擇了親來驛館接人,心下對此自是早有準備、也無避忌隱藏二人交情──儘管只是明面上的──的打算。當下順著對方的姿勢一個抬臂回擁,而在那熟悉氣息的環繞下情難自己地再次張唇、卻是將三年餘的相思盡數化作了那已在心底重複過無數遍的一喚:
“天祤……”
柳靖雲喚著的音聲極輕、蘊藏著的情緒亦極為隱晦,可以他們曾經的默契與知心,聽著的齊天祤又豈會錯失?只覺便隨這簡單二字,睽違多時的一切已如潮水一般瞬息湧流上心頭,卻是讓先前本還存著的少許陌生和距離就此消弭;而他,也在渾身再震後情難自己地二度使勁收緊了臂膀,如同昔日那般、以幾欲將人揉入懷中的力道將對方更深地箍鎖了住。
而禁受著的柳靖雲沒有半點抗拒。
他只是用神情間淡淡的溫柔與緬懷掩飾住蝕骨相思,然後在旁人有意無意的圍觀下恰如其份地將之維持在“摯友久別重逢”的份際裡、從而放縱自己更深地沉浸在情人的力道、懷抱與氣息之中……如此這般,卻到好半晌後,情緒平復少許的齊天祤才猛然醒覺似的抬頭鬆手,而在冷眼一掃、以那雙銳目嚇阻住某些過於猖狂的窺視後拉回了目光,無比貪戀地細細打量起了眼前的人。
“靖雲,你怎麼會……?”
猶在驚喜之中的齊天祤有些難以置信地喃喃問道,“我想著送信不如親來快,本還想等安頓好再上門給你個驚喜的。怎麼……”
“碰巧得知了此事,自然怎麼也不能錯過。”
儘管心底因那份溫暖的驟離而有些悵然若失,可柳靖雲自打入驛館後便一直竭力控制著自個兒的情緒,故聞言僅是淡淡一笑、清雅而帶著幾分親暱地,但卻是有意無意地略過了“碰巧得知”的原由──他雖無意隱藏身分,卻也沒有大剌剌地便在驛館裡招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