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元宵夜後,夏景桐便不曾踏足青衣巷。
夏景桐時常出入天引衛的屯營,纏著皇甫端和問東問西,可皇甫端和一概不理睬,次數多了,他甚至躲著夏景桐。
夏景桐吃了閉門羹,卻並無不悅,偶爾遇見上君雪。
若說以往的上君雪是一塊頑固的捂不熱的硬石頭,見了誰都沒有好臉色,那他如今就是顆扎心戳肺的刺頭兒,專找夏景桐的不痛快。
夏景桐很認真地回想了一遍,實在想不起來跟上君雪有什麼恩怨糾葛,有一回他惱了,端出皇子的架子質問上君雪緣由,哪知上君雪才是真架子,臉色都不變,直接將他無視過去。
現在夏景桐幾乎不敢招惹那位煞星,不是怕了上君雪,只是因為每當跟他那雙犀利幽深的眼睛對上時,那眼神裡充斥著放肆的譴責與怒火般的怨恨。
然後覺得……莫名內疚。
今日,他本是來找皇甫端和,剛踏進屯營便聽見上君雪訓話的聲音,感動於自己耳力見長的同時,立即轉身溜了。
閒逛了一時片刻,又去了太子府訴苦。
……
太子正在亭子裡作畫,狼毫遊走,一幅繁花似錦的春光躍然紙上,聽了夏景桐的話,居然不偏不倚:“雪不會無緣無故找茬,你呀,定是犯了錯還不自知。”
夏景桐嚥下糕點,正在喝涼茶潤嗓子,聞言,很委屈地指責:“大哥偏心。”
“大哥素來偏心。”
太子放下軟毫,走到窩在竹椅上悶悶不樂的夏景桐,忽地心軟,輕聲說:“不過大哥是偏心小七。小七做錯事,累及大哥,大哥可以不怪罪;可若是傷及他人,大哥便要主持公道,不然,就是害了小七。”
夏景桐從膝蓋裡抬起腦袋,又埋進太子的肩膀上,蹭了蹭,聲音很小地問:“大哥,我問你啊,如果你親近的人騙了你,你怎麼處置他?”
太子愣住,反問:“小七怎麼想起問這個?”
夏景桐悶悶道:“大哥不要問我,回答我就好了。”
太子搭在他肩膀上撫摸的手一頓,臉色有一瞬間的深沉,但下一刻,他嘴角彎起,笑得如沐春風:“是誰惹到小七了?……不過麼,小七說不問,大哥就不問。”
頓了頓,低頭時眼神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疑慮與試探,又道:“若是小七騙我,我可以不計較,可換作其他人,欺騙就是欺騙,無論是惡意還是善意。於我而言,欺騙意味著背叛,對於如何處置背叛者,我想我不會手下留情。”
“可是——”夏景桐著急地抬頭,“——他是我很親近的人吶!”
眼前難受又似傷心的臉哭喪著,腮幫子鼓了鼓,又像很委屈的模樣。
太子恍惚覺得那張臉忽遠忽近,姣好細緻的輪廓好似暈開了的水墨,逐漸不清晰。
他不禁伸出手,手指劃過眼前的柔嫩白淨的臉頰,神色忽然變得感傷,聲音也變得沉悶,更有無法忽視的認真:
“正因為是最親近的人,才更無法忍受他的背叛。”
“沒有背叛啊!”
夏景桐不假思索地駁道:“他只是騙了我,沒有害我!”
這回換作太子愣住了,神色有訝異還有難以言喻的突如其來的驚喜。
下一刻,太子突然揉了揉夏景桐的腦袋,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也對啊,這麼坦誠直率的真性情的小七,怎麼會騙大哥呢。”
夏景桐疑惑地抬頭,不忘拍來腦袋上的爪子,道:“大哥說什麼呢?還有,我不是小孩子了,別老是摸我的頭。”
太子也懶得解釋,笑得莫名開懷:“對呀,小七不是小孩子了,處理這些小事可不就是輕而易舉的麼。”
夏景桐聽了,心裡窩火:“那你別管我呀!我走了!”
說完,不待太子挽留,便氣咻咻地跑了。
太子不覺失笑,道:“花十二何其有幸。”
夏景桐心有不悅,不願再逗留,離開太子府就回了皇宮。
路過承雲宮時,天外飛來一個黑影,劃過一道圓潤的弧線垂落,落向夏景桐的臉。
夏景桐伸手一抓,溼漉漉的,一手粘膩,待看清是果核時,臉色霎時堪比鍋底。
——敢這麼大膽的,整個皇城,舍“他”其誰。
夏景桐氣得磨牙,視線投向承雲宮,果然看見五皇子夏景聞大刺刺地癱在欄杆上啃果子,身旁坐著二皇兄夏隨錦。
夏景桐攥著果核,氣勢洶洶地奔過去。
“張嘴——!!”
夏景聞:“啊?”
說時遲那時快,果核直接塞進了張開的嘴裡。
“啊呸呸呸!——臭小子做什麼呢?!”
夏景聞騰得跳起來,指著夏景桐的鼻子,唾沫星子全噴了出去,“沒大沒小!!見到兄長不問好不打招呼就算了,還作弄兄長,像話麼!!”
幸而夏景桐早有準備,一把摺扇擋開了唾沫星子,悠然自在,鼻子哼哼:“活該!”
夏景聞默了,開始撩袖子。
“你幹嘛?”
“不聽話就打,簡單粗暴,行之有效。”
夏景桐自認打不過這位五皇兄,腳步挪動,踱到夏隨錦的身後,喊了一聲:“二哥。”
聽上去甚是親熱。
夏隨錦誠懇道:“我也打不過聞五,你該去找暉。”
“三哥打得過?”
“這個麼,”夏隨錦認真想了下,“比武的話,暉贏;可如果是死鬥,你該去找父皇。”
“嘁!有那麼厲害麼?”
夏景聞正在轉動手腕,聞言,幽幽一笑:“你可以來試試,五哥手把手‘調教’你。”
“不用了!”
夏景桐惡寒,對這位不著調的五哥,他一向敬而遠之。
夏景聞繼續啃果子,忍不住感慨:“這一別,天高海闊,又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見!”
“你、你——”一個激靈,背上的汗毛都要炸起來,“肚子裡沒墨水,就別學文人雅士,文縐縐的裝給誰看呢!”
這話聽著實在糟心,夏景聞哀怨切切地飛了夏景桐一眼,閉嘴了。
夏景桐這才留意到二哥手裡拎著個包袱,忙不迭問道:“二哥要走?”
“我性子閒散,在這宮裡頭實在悶得慌。”
的確,皇城雖繁華奢靡,卻比不上宮外自在逍遙。
夏景桐很心動,可又捨不得離開金闕。
這時,夏隨錦說:“這小東西,本來想聞五轉交給你的。”
“嗯?”什麼小東西?
就見夏隨錦摸進包袱掏了掏,掏出一截火紅的……蛇?
“去,找你的主人吧。”
夏隨錦伸出手指,戳了戳軟塌塌的蛇頭。
夏景桐忍不住好奇,也伸手戳了戳,哪料剛戳了一下,小蛇竟仰起腦袋蹭了蹭,然後順著手指往上爬。
小蛇爬到手腕處,蛇身繞了一圈蜷起來,看上去像戴了一枚血紅的玉鐲子。
夏隨錦說:“物歸原主。”
“它是我的?”夏景桐驚訝地盯著小蛇,詢問說。
“你是蠱師,它是你的蠱。”
“可我不記得了。”
夏景聞啃完了果子,扯夏景桐的袖擺擦了擦手,說:“終有一日會記起來的。”
青衣巷像被遺忘,任花開花謝、流雲變幻,春溪潺潺,數不盡的小魚兒遊弋,花蘭卿站在花牆下,日復一日地等。
——等來的,卻是七殿下病重的噩耗。
“他只有在這種時候才會想起你。”
上君雪抱劍而立,神色淡漠,唯有一雙黑亮的眸子像淬了火。
“你若死了,你會把你的屍首扔到亂葬崗,任禿鷲啄食、野狗撕咬。”
花蘭卿笑道:“那就勞煩十一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決絕的身影漸行漸遠。
上君雪面無表情地看著,忽地咬了咬下唇。
……是如此不甘。
當年的渡景,如今的花蘭卿,性情南轅北轍,於“情”字,卻是出奇得相似,都是不知珍惜眼前人,非要搭上性命去追尋那些虛無縹緲的。
“夏景桐,你怎忍心負了他。”
上君雪扶著額頭,忽地翹起嘴角,幾不可察地笑了。
那淺淺的笑意晦澀隱忍,又如春愁般黯淡而悲哀。
庭院裡風吹花落,殘紅飛雪,誰為了誰,又誰遺失了誰。
花蘭卿確是不通醫理,所謂救治,不過是將夏景桐反噬的痛苦加諸在自己身上,治標不治本。
他想,只需等到九皇子歸來,便可解脫。
果不其然,夏景桐很快轉醒,看見花蘭卿時,愣怔了片刻,說:“臉色真難看。”
花蘭卿摸了摸自己的臉頰,諂笑道:“自是比不上殿下的絕色。”
“哼,油嘴滑舌。”
夏景桐不輕不重地斥了一句,撐著身子倚靠在軟枕上,目光仍停留在他的臉上。
初見時,雖說病容憔悴,可看上去仍是精神,哪像如今形容枯槁,一副病入膏肓的死氣沉沉的模樣。
囁嚅著嘴唇,問花蘭卿:“為什麼救我?”
花蘭卿疑惑,似是不解其意。
“為了高官厚祿,還是絕色佳人?”
花蘭卿卻道:“為了花某自己。”
“什麼?”
“花某的心早已給了殿下,殿下若死了,花某也就活不成了。”
夏景桐霎時面紅耳赤:“你這人瘋言瘋語,都不作數的。”
“花某句句肺腑。”
花蘭卿說完,臉不紅氣不喘,凝視夏景桐的眼神深情款款。
夏景桐卻忍不住捂臉,心想這人都不知道羞恥為何物麼。
僵持了片刻,花蘭卿忽地起身,坐到錦榻上,抿了抿乾裂的嘴唇,低啞的嗓音似是揉了一團沙子:
“小桐,為什麼疏遠我?”
“……”
夏景桐愣了下,從指縫裡投出視線,一時間忘了言語。
“你我地位本就懸殊,你若不願見我,我便只能在青衣巷等,有幸等到你氣消了,你見我;若是一直賭氣,你不見我,我便要一直等下去。人生區區數十載,我不想將生命耗費在孤獨無望的等待上,因為你的一時興起,因為你的憂慮,所以我就要像被打入冷宮的廢妃一樣日日奢望著你的垂憐。”
夏景桐的眸光閃了閃,不覺抿唇,似是要開口,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花蘭卿又道:“只有你告訴我,我才能知道做錯了什麼。你什麼都不說,想又想不通,苦惱得是你自己,懲罰得是我。”
頓了一頓,嘴角微勾,笑得苦澀而悲涼,再開口時,聲音已然平靜:
“還是……小桐不想要我了,要拋棄我?”
夏景桐緩緩抬眸,卻道:“從未真心,何來拋棄?”
“……小桐不喜歡我嗎?”
“說什麼海誓山盟,還哄騙我是你的娘子,花蘭卿,明明可恨的是你,為什麼還要裝作一副無辜、可憐又悲慘的模樣?好像我是負心人,我才是罪大惡極的那個。”
花蘭卿有霎那間的慌亂,但下一刻,他抓了抓頸側花白的細辮子,狐狸眼低垂著,枯敗的面容突然變得安靜。
“你讓我怎麼告訴你呢?我自己都想不明白,你說你愛極了我,愛的是我‘七皇子’的身份,還是單單我這個人?我以為是後者,可皇姐說,你花蘭卿是花町閣的老闆,你落難時我收留了你,就在那青衣巷,‘委身於你’這種荒唐的事根本是子虛烏有。你騙了我,還妄想要我的真心,實實在在打得一手好算盤,而今,還理直氣壯地來指責我的不是,真真不知羞恥。”
“小桐說得沒錯,是我騙了你。”
“你承認了?”
“當日你穿了嫁衣,卻並未跟我拜堂成親。說來,你為我生有一子,我卻欠你一場天下同歡的成親盛宴。”
“我為你……生一子?”
“它名喚花殷,是你為我生下的孩子,小名兒叫‘小花’,男孩兒。”
這一瞬間,夏景桐內心的焦躁與煩悶竟奇異地平復了下去。
“花殷麼,”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花蘭卿,“真的麼,我為你生的孩子?”
“是真的,它就在青衣巷。”
夏景桐欣喜地像是要撲上去,眉梢都是如風如醉的笑意,剛要問為什麼他都沒有見過小花,腦袋裡電光火石之間閃過一些零碎錯亂的畫面。
黑暗中,他恍惚聽見了嬰孩那細弱的哭聲,懷裡抱著的貓似的肉團逐漸失去了溫度,越來越涼,哭聲也越來越小,然後,沒有了氣息。
“它死了,”夏景桐突然愣愣地說,“孩子死了,對不對?”
花蘭卿遲疑了下,緩緩點了點頭。
“花蘭卿,你告訴我,為什麼我看見你時,只覺得很陌生,看見皇甫端和時,他的臉、聲音還有身上的味道,卻好似很熟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