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阿蒂來到秋野練習舞蹈的房間,他讓我進去,我困惑,不知其況,但走了進去。
房間裡陽光總是那樣充足,陽光灑在淺色的地面上,灑滿了整個屋子,秋野站在最前面,做領舞,他跳得很入神,並沒有注意到我,他穿著繡著紅色牡丹的白色長衫,手中拿著一支紅色的扇子,根據四周混響的古典音樂的節奏做適當的開合,那應該是一種扇子舞,跟在學校藝術節上,女生跳的扇子舞不同,秋野跳得很有力度,柔中帶著無限的剛力,每次搖扇,好像揮起一縷明媚的光線,傾灑在他的周身,讓他變得明亮、剔透,烏黑的長髮裹著他的臉,在陽光下泛著金色的光邊,美得令我震驚。
音樂忽然變得輕快,男孩兒們把手中的扇子仍在地上,邊跳舞邊移動到另一處,扇子則留在地上。阿蒂叫我去把他們的扇子撿走,動作要快,我拖著長長的裙角跑過去撿。
阿蒂說這個速度不行,要更加快,這是我接下來要做的工作。
音樂結束,男孩兒們紛紛去領水,秋野擦了擦額頭上流下來的汗水,沒去喝水,而是走到我面前,有些不自然地笑著,看著我,“小陽兒?”他有點兒不可思議的面孔。
我看他的反應,我忽然想起自己正穿著裙子,我順著秋野的視線看到了拖到腳踝的藍色裙襬,我變得尷尬,下意識地向後縮了一下,“是坤爺讓我穿這個。”我指了指身上的裙子。
秋野眼裡泛著星空般的閃光,緘默片刻,他低聲說:“行啊小陽兒,又升職了。”他想表現出喜悅,像以前那樣,衝我一個鼓勵的微笑,但他沒做出來。
這次,他也沒有像之前那樣帶著調侃的語調,我聽出些沒落與愁緒,但我不清楚秋野為什麼會不開心,如果做這份工作,我就有更多的機會見到秋野,難道秋野不想看到我?
秋野轉身往領水的地方走,我不由自主地叫住他,“秋野哥!”
秋野回過頭,我攥了攥拳,沒骨氣又沒底氣地問:“你是不是有心事?”
“”秋野看著我,又輕輕撇開視線,移向空空如也的地面,眼底明顯流露出傷感與無奈,過了幾秒,他卻敷衍地說:“我沒事。”
教練這時叫他過去,衝他揮手,秋野一溜小跑跑到教練那裡去。
我呆站在原地,一股壓抑了很久的悲傷在胸腔內漸漸地疏開,酸楚的感覺輸送進身體的每個角落。
視窗的斜射進屋子的光線剛好將我與秋野隔開,明明我們離得很近,我卻感覺與秋野的距離越來越遠,馬上要到了觸不可及的地步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想法?
秋野他為什麼什麼事都不跟我說呢?
他不說,是為我好,我知道。
兩個人之間的情感就是因為秘密的增多而逐漸淡漠,我知道。
他不是有意疏遠我,他想保護我,我更知道。
心的距離卻在一次又一次的誤解,一次又一次的識破謊言中逐漸遙遠,我想守住可以觸及到他的最後一段距離,我想挽留住起初幻想過的感情,哪怕只有那麼微乎其微的一丁點兒。
秋野經歷的事,比我想象的要複雜太多,我也意識到,曾經在我心底那個永遠都充滿陽光的秋野隨著痛苦逐日的積澱而漸漸消失。
幾天後,我發現秋野並不是每天都到練舞的房間,這也許是他不想看到我的原因。這不是偶然,他早就這樣悄然無息地離開,被這裡的每一個人默許,除了我,或許是早在一年前,又或是更早,只是我一無所知。房間裡的其他人照常練習舞蹈,最前面一直空著個位置,那麼明顯,大家卻視若無睹。
有時,秋野會消失接近一個星期,即便在食堂裡也見不到他。因為總是缺席,秋野經常要教練單獨教他舞蹈,但每支舞他都一定是領舞,秋野節奏感非常強,學的比其他人快很多,當他消失後再一次出現在練舞的房間裡,伴隨著音樂的旋律舞動身體,我看到陽光傾灑在他雪白俊秀的臉龐,我錯覺有天使誤入了這篇荒漠的土地。
我起先想問秋野他去了哪裡,但每次我試圖把話題引到他的去向時,他都有意岔開,提起別的事,或是儘量不與我說話。
我直覺秋野去了坤爺那裡,那是一種非常強烈的直覺,即使秋野不說,我也能感覺到
深夜,我朦朧中聽到秋野的腳步,我從兇惡的夢魘中醒來,我看到秋野不清晰的身影,他頭髮凌亂地披在肩上,幾綹頭髮伏在蒼白的面頰,被汗水潤溼,頹廢而憔悴,他晃晃悠悠地走到床邊,有時,不由自控地栽到床上,下意識地轉過頭,看看我。他一定不想讓我看到這樣的他,我只能裝睡,我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閉著眼睛,裝到我自己都認為自己一定在睡覺。秋野有時會看著我好長時間,似在檢查我是否真的睡著了,他把手伸向我,而那隻手幾次懸在半空,又收了回去,然後我聽到他深深的嘆息,轉過身,開始鋪床。我默默地感受著他的夷猶,心如刀絞。
一次,我在洗澡的露天棚子裡碰到他。那時,正午剛過,我剛把一大堆衣服送回倉庫,累得滿身是汗,我想去衝個澡,我推開門,看到裸著身子的秋野,秋野慌忙用衣服遮住私處,而我注意到的卻是秋野手腕被繩索勒過的痕跡與身上斑駁的淤青。
我們尷尬地望著彼此,在這促狹的空間裡,壓抑伴隨著逐漸加深的痛,像冰冷的流水一般暢快地流淌進我的心房,讓我整個胸腔都凍結了。
有多少人用笑容掩飾著自己內心的悲傷。
有多少人用沉默壓制著自己內心的憤怒。
有多少人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卻偽裝著正常的模樣?
夜裡,我什麼都看不到,但白天,我卻看得如此清晰,我終於知道了夜晚的意義,模糊掉所有事物的輪廓,為了掩蓋住那些人們不想接受的、不想面對的事,它起碼可以讓我躲過現實。我望著神色慌張的秋野,我想分擔他所經歷的痛,我想幫他逃離這給予他痛苦的地方,我甚至想代替他承受這一切但我除了擔心,每天不停地擔心,我什麼都做不了
“小陽兒,你來這裡做什麼?”秋野詫異地問。
“我”我腦子裡一片混亂、空洞,我想找句合適的話來解釋我的行為,但我已經想不起來自己究竟要幹什麼。
秋野意識到我異樣的目光,他用衣服遮去那些難看的傷痕,卻不能完全遮住。
秋野低垂下眼簾,不再看我。
難過,那是在我腦海中唯一滑過的感情,唯一、僅存的感情。
我不想在這裡再呆一秒鐘,我咬了咬牙,緩緩抬起頭,對秋野說:“秋野哥,你就當沒碰見我,就當我沒來過這裡!”我跑了出去。
外面風很大,揚起些砂石與塵土,我眯起眼睛,乾澀的眼眶被不小心溢位的淚水溼潤,視線越來越模糊,我停下來,站在午後的暖陽裡,仰望天空經過這裡的風將我的眼淚帶走不留下一絲痕跡
跟秋野在一個練舞房裡的男孩兒要去演出了,阿蒂叫我整理出需要帶的服裝和器具,我再次來到那個曾經幹活的熟悉的房間。
按理說,秋野也應該去,但秋野沒去。一個領舞不去演出,那整場演出便失去了價值,這是常識。
最近,秋野變得更加沉默寡言,每次見到他,他不是在望著遠處發呆就是捲縮在床上,用被子矇住頭。我跟他打招呼,他的話特別少,應付我幾句便沒話了。秋野沒告訴我他為什麼沒能去演出,他不說,我就不能去問,儘管我想知道,但我不能提起他不想提的事,他揹負了太多我不知道、不瞭解的痛苦,無論如何,我不能再傷他。
演出團每次出去演出最少要在外面呆上一個多星期,我雖然並不希望秋野從我身邊離開,但我控制不住地聯想秋野沒被安排去演出的原因。本來這件事聽起來算不上什麼事,可它卻在我心中被無限地放大,我總覺得這事兒沒表面上那麼簡單。
然而,我這可怕的直覺是正確的,也是在演出團去演出的那天中午,我正準備去吃飯,秋野忽然叫我去後院的空地,他神色慌張,並告訴我儘快跟去空地找他,他有話必須跟我說。
我連衣服都沒換就匆匆跑到空地去找他,那天中午非常悶熱,天雖藍的像海,卻有無數大片的白雲緩慢地遊移、聚集我沒見到秋野。我四周張望,又向前走,仍不見秋野的影子。白天,能清晰地看到空地完整的面貌,不像晚上那樣,只能看到一個大致的輪廓。荒草腐蝕掉水泥地面,從縫隙裡穿出,形成一片片長長的綠叢,如果藏到野草裡面,一定不會被人發現,我不經意地這樣想到。
我默默地在空地裡等待,幾乎是直線射下的陽光打在我的臉頰,我感覺汗水沿著鬢角緩慢地流下,我習慣性地抬起頭,仰望天空。四季如夏的炎熱的空氣中飄迎著陣陣野花的芳香,又隨著那溫熱的細風流向無盡的遠方
以前我也曾等過其他人,等得時間長了,我會氣氛,會抱怨,會覺得浪費生命,覺得沒意義,但等待秋野每增一秒都會增添成倍的迫切與煎熬
秋野要對我說什麼?我靜靜地猜想,腦海中不停地浮過一幅又一幅恐怖的場面,不知為何,我總是想不到美好的事。
我等了好長時間,在我都快要放棄,準備回去幹活時,我感覺身後有人輕輕地拍了我一下,那熟悉的觸感讓我猛然回過頭,“秋野哥!”
秋野大汗淋漓、氣喘吁吁地注視著我,眼裡流露著一種複雜感情,彷彿夾雜著些憐惜、焦慮,我看不透。
“等急了嗎?”秋野溫柔地說,他伸手去擦我額頭的汗,明明他比我流的多。
秋野把我領到一處野草茂盛的牆角,那裡的草算是空地裡最長的了,也好藏身。
“小陽兒,我們長話短說。”他低聲,緊張地對我說。
我點頭,並問:“什麼事?”
秋野長呼了口氣,雙手用力握住拳,垂下頭。
隔了好久,他看向我,又深深地呼了口氣,雙手握拳握得更緊,話語卻極沒底氣地伴隨著吐息說出:“我想今晚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