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沒由來的怒氣讓玄燁很不安。
為了一個剛進宮的秀女爭風吃醋的事情,不是他生下來就註定是千古明君的帝王乾的事。
第二日,聖上口諭,納蘭盡職盡責,覲封一等侍衛,賜黃馬褂。
伏在地上的人仍舊用那日在金殿內的清冷聲音謝主隆恩。
玄燁覺得自己的笑瞬間就假了。
華麗的枷鎖。在外人看來納蘭的恩寵簡直不是一般人能消受的。
而他自己,也只是謙卑笑了一下。
他想,自己若是身子骨在強壯些,也是個志在青雲的將領。可事實證明,他沒這個命。
對於突如其來的覲封心裡略有疑惑,回府的時候,上上下下一片歡聲,唯有父親憂心的看了自己一眼,卻說不出什麼。
這恩寵,真真兒不是誰都能消受的。只是,自己做了什麼讓聖上如此,青睞。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明珠匆匆給自己的大兒子說了個門當戶對的親事。
盧氏是個美好的女子。美麗賢淑。恬靜忍讓。集合了男人對女人所有的希望。婚禮當天的紅色綢緞,豔麗的刺痛人眼。
盧氏亦是個聰明的女子。她自然也知道納蘭家的用意,亦知道,他的夫君眼裡看的不是她。
納蘭大婚,聖上只放了他三日的假。
旁人眼裡這未免太苛刻了。但他覺得,這很合理。
三日的時間裡,玄燁在御書房批摺子時無意間的一瞥,讓自己感覺毛骨悚然。
習慣,是非常可怕的。
他似乎習慣了那個單薄的侍衛在門外一站就是一天。習慣了抬眼便看見陰影裡朝服的光澤。習慣了看見他背影時一個莫名的晃神。
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這種感覺。
三日後是個大雨的天氣,納蘭復職。御書房請安的時候,玄燁看見他衣服溼了半邊,身上還帶著水汽。劍眉鳳眸,鼻若懸膽。一臉寵辱不驚的平淡。心裡默默想著,這便是孽障。真真的孽障。
他不做聲,納蘭就這麼跪著,不抬頭也不說話。漸漸的,一陣煩躁讓他開口,誰知一開口便是問,納蘭的夫人可是美若天仙?
這問題讓自己和跪著下面的人同是一愣。
那人依舊清冷的聲音淡淡答說,糟糠之妻罷了.
誰到,玄燁一聲輕蔑的笑起,輕佻卻聲音極低的笑道,可及某人否?
玄燁終於得到想要的反應。
那人抬起了他幾乎不曾正視過的眸子疑惑了片刻,又低低的俯下身去,嘴角似有淺笑,不做聲。
兩人再無話。
京城的雨甚少像今天這般的怒傾天河,玄燁便讓他在屋裡伺候。
夏季開始時覺得歲月冗長,然等反應過來時,已是冬季了。
御花園的花敗了,湖也結了冰。好生蕭瑟。
玄燁錦衣貂裘的站在棵桂樹旁,看見呵出來的白氣不覺晃了神。許久,一個熟悉的在身邊淡淡道,聖上莫著了風寒,還請回寢殿休息。
他回過神來,頓時又心生驚喜。這默不作聲的人,竟也會念叨這些個平日裡聽得不勝其煩詞句,卻是比那些個太監嬤嬤們唸叨的深入人心。他轉頭疑惑的看他,便正好對上了一道正在看過來的眼神。
時間像是停止了,風雪不再寒冷,風景不再蕭瑟。
乾清宮裡燭光滅了。玄燁沒有招人侍寢。獨自躺在龍床上望著絲帳出神。
往年不會出現的傷春悲秋竟在御花園裡的枯枝下點燃,以往不屑一顧的叮囑關心竟讓他到現在為止未能平靜。
說到底,是誰在變。
第一場雪終於在兩天後落下。紅牆配白雪,別有一番風情。
自那個雨天后,納蘭便被特許在御書房案前伺候。無需端茶倒水,只是站著就行。玄燁喜歡看他站著。他便默不作聲的站在案旁。目不斜視。玄燁偶爾會盯著他的側臉看,看到自己出神。
納蘭家的人長得都清秀,從他那個阿瑪臉上就能看出。明明是滿人,卻長了一張漢人書生般秀氣的臉。只是,他沒有遺傳他阿瑪的語言能力。上奏摺的時候眉飛色舞的模樣,永遠無法在他兒子的臉上看見。這人總是一副看淡生死的表情。然而,在他的詞裡,又是那麼的孱弱,那麼的悲哀。
我是人間惆悵客,知君何事淚,斷腸聲裡憶平生。
玄燁一直對自己說,他對納蘭的好奇,純粹是因為他是他永遠無法理解的。這般的痛苦,真的只能為了謝娘一人?
這種愁斷腸的悲傷,好似自即位以來,就沒有過。
是不能,是不及,是不屑。
是什麼都無所謂,只是如今,如此刺眼的詞句入了他的眼,便叫玄燁說不出的彆扭。
玄燁緩緩從懷裡抽出那闕詞,輕輕丟進了燒的正旺的暖爐。宣紙一點點容進燒紅的火炭,劈啪作響。
他熟視無睹,他若無其事。
有些事情是命裡定的。就像先皇命裡就是要皈依佛門一樣。
謝娘死在了這個冬天。
深宮侯門裡,多少傾城香消玉殞,玄燁自己都數不過來。然而這個他並不寵幸的妃子死去,卻讓他有種隱隱不安在心底萌發。
甚至人在入殮的時候,親自去看了一眼。可那種不安卻絲毫沒有減退。
御書房裡辦公,天再次暗了下來,不一會便飛起了雪花。
那人依舊站在旁邊,紋絲不動。
然,意料之中的心思煩亂讓奏摺是一個字都看不進。放下硃筆,轉頭看他。納蘭似乎感覺到了什麼,眉頭輕皺低下了頭。
玄燁終於知道了什麼。
忍耐。納蘭最厲害的本事就是忍耐。忍耐他的家族,忍耐他的命運,忍耐他無法控制的情感,甚至,忍耐自己賦予他的一切甚至無理取鬧的壓力。
在他看來,這簡直是挑釁。
這天,玄燁的勃然大怒的讓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大總管哈腰進了御書房,嚇得直接跪在了地上。滿地的奏摺,踢翻的紅木案,打碎的宮燈,以及滿眼憤怒的皇帝和依舊眉頭輕皺跪在地上的一等侍衛納蘭。
這脾氣發的,讓玄燁覺得越發的沒面子。自他懂事開始,老祖宗便告訴他喜怒不形於色的道理。自認為這本是已是學的爐火純青,誰知,竟為了一個…一個什麼?被自己問住了。是為了什麼?為了謝孃的死?為了平日裡的冷淡?為了那輕輕皺起的眉頭?亦或是,為了那人心裡揮之不去的人影。
他再忘不掉謝娘,當然,他從沒打算要忘掉她。
一晃二月裡。
御書房的案子換了新的,宮燈也換了新的,只是奏摺依舊如山如海。
今天風大,門關的嚴實依舊能聽見外面北風呼嘯。
玄燁有一下沒一下的翻動著摺子,忽然停住。似乎有什麼話要說卻又頓住。良久,身旁的人走上前,微微欠身。聖上請吩咐。
玄燁瞬間有些想笑,還是忍住了。
對,這才像那個朝堂上叱吒風雲明相的兒子。
他微笑著遞給納蘭一本奏摺。
納蘭接過後發現是自家阿瑪上奏的,說,該去祭告天下了。
二月春風似剪刀。京城尚且未解冰凍,城外更是如此。
毫無懸念的玄燁選擇帶貼身侍衛出門。
一路上倒也不勞累。只是,龍輦不比御書房,一下多了一個人,讓兩人都有些尷尬。
納蘭依舊不吭聲。只是這次是坐著,而且距離並不遠。他輕輕抬眼看正在看書的玄燁,看到深處時嘴角微微抿起。歲月讓少年天子越發的英氣。
誰知玄燁忽然抬眼發現納蘭在看他,驚訝後不覺笑起。
‘你甚少這樣看朕。’
納蘭收回眼神,略微有些不堪。
玄燁撩開錦簾往外看,漸漸的翹起嘴角。
風景,果然不及輦內的好。
路途有些遠,龍輦有些顛,香有些濃,書有些乏。
納蘭收回眼神後,便不再看他。玄燁便肆無忌憚的盯著他饒有興致的端詳。納蘭顯然是知道的,卻也沒有任何反應。
看著看著,玄燁累了,一點一點的沉入睡夢。
失去意識之前,他記得自己,似乎說了句什麼,讓眼前的人稍微有了些反應。
行營設在一個高地上,到達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依舊冷的刺骨。玄燁用完膳,便早早歇息了,誰知,半夜裡又醒了。興許是白天睡多了。
他穿好衣服,開門出去,說出去走走便回來。到了納蘭的行帳時,卻發現人不在。
他皺起眉,甩手走開。
二月的夜裡,星河天懸,空氣乾冷。
再過不久便要出關,風景估計能好些了。即位這麼久,很少有機會出宮的他,心裡期待著,一步步走上枯草漫漫的緩坡。
忽然一個單薄的影子出現在眼裡。玄燁頓住呼吸,就這麼看著那人默默的站在那裡。就這麼寬恕了那人擅離職守之罪。
他悄悄走上前,納蘭仍沒有發現他,身影悽然,像是揹負多大的悲痛。直到走到他身邊,他在少有的驚訝了一下,隨後低聲說,聖上怎麼也不帶個人出來。
玄燁愣了一下,笑了幾下沒有說話。
這樣的關心,是納蘭身為人臣唯一學到的。
夜風陣陣,兩人沒有再多的話,只是這麼看著,這麼站著。
回宮之後,玄燁唯一一次看到差人呈上來的納蘭詞後,用心笑了。
不管那是什麼心情。起碼,他看到了納蘭眼裡風景。
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
榆關那畔行時他們一起,夜深千帳燈時,他亦在他身邊。
他唯一一次,理解了納蘭的心思。
玄燁用心的收好薄薄的宣紙,沒看到,身旁默不作聲的人,嘴角也輕輕上揚。
因他聽到了。那日龍輦裡,玄燁在入睡前,輕輕唸到。
‘何時也讓朕入你的詞,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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