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方家商隊挑個晴好天氣,便要上路。胡安又想著路上這等不順,只怕是老天爺降罪,頭一天便讓商隊上下齋沐過了,大清早起來,一眾人恭恭敬敬拜過了路神河神,方才出發。
劉四得了訊息,雖未親自過來,卻讓他家兩個夥計挑了擔熟食熟肉送來,方犁讓伍全厚厚地封了賞錢,打發人走了,又將熟食熟肉散挑了一塊,先扔給路邊野狗吃,見狗吃了沒事,這才散給眾夥計,留著路上吃。伍全見他這般謹慎細緻,心裡越發佩服。
他從前常聽胡安誇口,說他家三郎如何聰穎,心裡並不大信,以為不過是下人們的恭維話。一個生在深宅大院、長於婦人之手的少爺,隨他如何能幹,又能到哪裡去?如今看來,竟是自己失誤了。少東家年紀小小,行事便有膽有識有心計,竟比他這常跑江湖的人都強。如今他跟著這等人做事,自然更有盼頭。
從此之後,伍全待方犁愈加恭謹,打理商隊事務,從不敢不盡心竭力了。
樊城春
賀言春自此便跟著商隊往長安去。頭兩天還沒什麼,到第三晚上,他因為飯量大,把眾人都驚著了。
自記事以來,賀言春便不記得自己何時痛痛快快吃過一頓飽飯。跟著商隊的頭兩天,他擔心吃多了遭人厭煩,每日只吃個半飽便放了碗筷。後來見桌上有那吃不完的飯菜,都被夥計們倒了,不由萬分心疼,恨不能奪過來自己再吃一回。
到第三天晚上,等大夥兒都吃得差不多了,他才上桌。看飯菜剩得還多,便甩開膀子盡力吃了一回。比他臉還大的一個陶缽,把飯拍得實實的,他吃完一缽後,還能再添一缽。桌上剩菜剩湯,涓滴不留,全倒在飯裡拌著吃了。六兒順子等人坐在一旁,眼見他風捲殘雲般把飯菜一掃而空,都瞧得目瞪口呆。
阿福打趣道:“賀小郎,我瞧你個子小小的,怎麼如此能吃!你那肚子莫非是個磨洞眼,吃的東西趕情都漏下去了?”
賀言春便十分惶恐不安,捧著碗低了頭。墩兒心細,見他一臉不自在,忙瞧了阿福一眼,道:“你休聽他們胡說,只管吃飽!吃飽飯才有力氣幹活!咱家三郎又不是那等吝嗇人,從不在這上頭嫌棄人。”
阿福見他窘迫,也忙笑道:“怎麼恁地臉嫩?說兩句便當了真?你只管吃!小兒郎正長身體,吃得多才好。若不夠,只管叫廚房再加個菜上來。”
賀言春從碗沿上抬頭,見夥計們都笑著看自己,臉上並無譏誚之意,不由又是愧疚,又是感動,忙低聲道了謝,埋頭扒起飯來。
他既是在商隊專事照管馬匹,從此便一心都撲在那十幾頭牲口上。新買的幾匹馬尚未馴熟,和其他馬匹不合槽,賀言春便盡心調理。每逢落了腳,他自己餓著肚子,先要親自配料,把十幾頭牲畜餵飽;到了有水的地方,他得空便把馬兒刷洗一番,收拾得乾乾淨淨。後來還給每頭牲口都取了小名兒,每日裡阿灰小棗兒地喚著,親暱得不得了。說也奇怪,那十幾匹馬兒個個都聽他話,雖然長途跋涉十分辛勞,卻也眼看著養得油光水滑起來。伍全墩兒看了,都十分歡喜。
這天傍晚,車隊行到樊城,時間尚早,方犁命人停下休整。樊城是他們此行途中的一座大都城,人煙阜盛,商旅繁榮。方犁打聽著附近一家大客棧,便過去落了腳,包下一座單獨的院落。夥計們把貨物推到院中整理,賀言春便卸了馬匹牽去馬廄,又是一去半日,等開了飯,夥計們吃得差不多了才回來。
胡安知道他必是在後頭伺候馬匹,捨不得叫他光吃剩菜,忙命小二又新盛了飯菜來,賀言春把飯菜倒在一起,端著碗坐到廊下吃飯。
他吃了幾頓飽飯,便如久旱逢甘霖的莊稼,開始抽個子了。前兒在清水鎮買的衣裳,褲腳眼看著短了,露出兩隻瘦骨伶仃的腳踝來。夥計們吃過了,都坐在廊下閒聊剔牙,阿富見他小人兒端著個盆兒似的大碗,便笑道:“怪道賀小郎人小力氣大!能吃麼才有力氣!看把咱家那幾匹馬伺弄得多好!”
旁邊便有人取笑他:“小郎,你這哪是伺弄騾馬?這般細緻周到,將來伺候新嫁娘,也不過如此罷?”
又有人貧嘴惡舌地道:“豈止是伺候新嫁娘,春兒花的這般力氣,竟是伺候一群嬌妻美妾哩。春兒,這些馬中間,哪一個是你正妻,哪些是你小妾啊?”
眾人鬨笑,阿富不屑道:“你們這幫狗東西曉得些什麼!伺候嬌妻,光有一把子力氣哪能行?須得襠裡有真東西,腰上有真功夫!”
另一人假裝不平道:“你如何曉得賀小郎沒有真東西?我看他手長腳長,將來長成了人,也是條壯大漢子,如何這般小看別個!”
阿富道:“我不小看他,難道小看你?你不服,便掏出來比一比,是不是繡花枕頭,一看便知!”
這些漢子們跑慣江湖,嘴裡什麼葷話都有,頓時都起鬨,相互鬧作一團。賀言春聽不大懂,但也曉得不是什麼好話,只一邊憨憨地笑,一邊端碗躲遠了些。最後胡安聽不過去了,呵責道:“把人家好好一個孩子都拐帶歪了!這是在城裡,小心人笑話!你們空長一張嘴,若人人像賀小郎這般用心,三郎少操多少心!”眾人這才散了。
商隊在樊城歇了一日,夥計們自去休整,方犁和伍全卻商量起換貨的事。原來樊城附近有鐵礦,大夏國中,鐵礦都屬私人開採。但凡有礦的鐵商,個個富得流油,吃穿住用,比公侯不差分毫,家裡養得起數千的門客。
鐵礦附近,鑄造業大都十分發達,方犁來的路上便想過了,要將車中綢緞絹紗找人發賣一批,另換一批刀劍鑄器運去長安城賣。
“如今春末夏初,富貴人家正要做夏季衣裳,這等薄些的絹紗必定走俏。再者,我在清水鎮就打聽了,那一帶綢緞價格高出穎陽幾倍,樊城只怕更高。咱們即使把貨拖到長安,怕也只得這個價格。不如在這裡發賣了,另進一批貨走,多少也能賺些錢。”
伍全深以為然,想了想又道:“只怕倉促之間,尋不到合適買家。”
“無妨,就多停兩天也沒事,”方犁道:“我們頭一趟走這商路,積蓄人脈要緊,就便宜些賣出去也不打緊。再著人打聽打聽,樊城哪些鑄造坊有甚稀奇物什。京中貴人多,必有人圖新鮮,便拉幾車去,想來也是不愁銷的。”
伍全連連點頭,當晚就和夥計清點貨物,又向客棧老闆打聽本地有無專事中介的牙郎,那客棧店家十分熱心,聽說他們有上等絲綢要出售,便道:“西市裡有座望月樓,時常有好些人在那裡談生意,客官只管到他家去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