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底有些酸澀。
十多年前的登雲峰,山谷中一片青橘林。每逢五六月份,青果綴滿枝頭,濃陰下細碎的日光映得青草透出潤澤的微光。
年幼的顧枳實是從山下自己跑上來的,他是庶子,孃親去得早,嫡母對他冷漠不說,有了自己的孩子後更處處瞧他不順眼。
當時他還並不叫顧枳實,時年八歲,正是天真爛漫的年紀,卻已經承受了太多不該有的冷眼和打罵。
那小他兩歲的弟弟,學著他孃親的樣子頤指氣使,不過六歲便嬌縱蠻橫無法無天,要他上樹為他掏鳥蛋。
八歲的孩子,如何能攀爬上那高樹?
結局當然是摔了,他摔得皮開肉綻不說,倒還引得那嬌滴滴的幼弟驚駭不已,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嫡母責怪他沒有帶好弟弟,讓弟弟受了驚,罰他一日不許用膳。
小兒最克服不了口腹之慾,家裡的嬤嬤心疼他,偷偷地藏了米糕給他,小枳實狼吞虎嚥,卻被嫡母撞見。
嬤嬤被趕出了家門。
顧枳實年幼的心底,便生了冷漠和憎惡。他向來不是個能夠忍氣吞聲的人,從前不過滿心以為他們是家人。隨著父親的漠視和嫡母的打罵,顧枳實這才明白,何來家人一說?
他自作多情罷了。
那一年八歲的顧枳實,在初夏的蟬燥聲中,放了一把火。
他燒掉了他一直以來居住著的,卻又從未屬於過他的那方小院。
冷眼地看著房屋在黑暗中燃起妖異的沖天火光,顧枳實默不作聲,隨後就頭也不回地遠走。
無人發現這個小孩偷偷地出了門,所有人都會以為,他在那場大火中被燒得屍骨無存。
他無處可去,遊蕩了數日後,便上了登雲峰。
登雲峰極高極險,無人知他一小小孩童如何憑藉自身力量爬上半山腰。
當十四歲的溫曙耿揹著竹簍來採集酸橙時,便見到密林深處,被重重疊疊的綠光傾瀉了滿身的那個孩子。
他衣衫襤褸,卻身體潔淨,山谷中的水冰涼侵骨,他卻每日都捧水認真梳洗。
青果落了一地,骨碌碌滾到顧枳實腳邊。他抬眼望著那個彷彿山谷中精靈的乾淨少年,鬼使神差地撿起來小小的果子,誠惶誠恐地雙手遞給他:“給你。”
少年莞爾。從那小手中接過果實,他把玩著圓溜溜的果子,神情既天真又溫柔:“小孩兒,你從哪兒來?”
八歲的孩子在他面前表現得靦腆而誠實:“沒有人要我的地方。”
一點不委屈的聲音,單純又直白的回答叫溫曙耿笑得更溫柔,他將一隻手遞過去:“那你要不要跟我走?”
綠暗照面,樹影落在他一身素衫之上,深淺不一。顧枳實發覺他竟忘了當時他如何作答,只記得最後那少年揹著竹簍走在前頭,他懷抱幾隻青果,跟在後頭。
那竹簍裝得太滿,山路崎嶇,就有幾隻跌落到地上,他直直地去撿,全攏在懷裡。淺淡的草木芬芳,也就散了一路。
眼前那孩子,也許與他當時一般大。卻比當時冷硬、渾身戾氣的他自己,不知柔順可愛了多少。
餘光裡依舊瞥見溫曙耿含笑的樣子,顧枳實內心竟浮起一絲煩躁。溫曙耿一如從前,脾性未改。若這孩子央求他收自己為徒,溫曙耿會否同意?
胡思亂想了一番,顧枳實猛地回神。他冷汗涔涔地想:善妒、狹隘之人,如何配做他的徒兒?
顧枳實壓著心底的不快,行至溫曙耿身側。那小孩一見他,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往後縮著,躲到溫曙耿身後。
顧枳實微怔,想起自己方才一腳將人家的父親踹出好幾米遠,也怪不得這小孩如此畏懼。
即將成人的顧枳實自然不會與小孩兒計較,縱然他現在依舊覺得那一腳踢得沒錯,也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現得理直氣壯。
溫曙耿安撫著拍了拍那小孩子的肩膀:“沒關係,這位哥哥並無惡意。”他有些侷促,畢竟顧枳實那一腳是為了他而踢,但著實下手狠了些,他此時也有些不知怎麼解釋好。
顧枳實眼神黯然。他明白溫曙耿的顧慮,更不願叫他為難。儘管以教主之尊向一個小孩子低頭委實無顏面,但他絕不會叫自己奉若神明的師父為此煩憂。
不料正在他即將出言道歉的時候,溫曙耿溫和的聲音卻在他之前響起:“我替這位哥哥給你道歉,你原諒他可好?他是無心的。踢你父親那一腳因為我而起,都是一些誤會引發的,你別怪他行嗎?”
顧枳實從未有一刻像此時這般怪罪自己不爭氣。
何其相似的畫面!
當頑劣冷酷的他,在登雲峰上惹是生非時,也是這樣一個溫曙耿將他護在身後,擋下他的罪孽。
小孩兒的父親知書達禮,更教養孩子明辨是非。小孩兒搖頭,睜著一雙黑亮的眼睛偷偷瞥幾眼顧枳實,又仰面小聲對溫曙耿道:“我知道的。是爹爹不知道為什麼把你錯認成了孃親,這位哥哥才發怒的。”
他眼中不自覺地泛起淚光,似是想到了父親慘死的樣子,然而強忍著懼意對顧枳實道:“不怪哥哥。”
顧枳實心頭一痛,只覺有數十條浸了鹽水的皮鞭齊齊抽向他的皮肉。他半跪到那小孩面前,小心翼翼地摟住他:“抱歉。”
小孩抓著他的胳膊,眼淚簌簌落下,帶著哭腔問:“爹爹為何突然發瘋啊?”
顧枳實抬頭與溫曙耿對視,見到對方眼裡的寬慰之意,他便也不瞞著這懂事的孩子:“你父親,恐是修習了什麼蹊蹺的陣法。我當時強行破陣,溫公子既然無事,那施陣者必也不至於受如此重傷。很大可能是,他那陣法有問題,叫他遭了反噬。”
小孩兒神情疑惑,他聽不懂。
顧枳實也沒法給他細細解釋,便學著溫曙耿的樣子輕輕地拍他的後背。那小孩子沉默了半晌,突然出聲:“我記得爹爹說,只要孃親的魂魄回到這裡,他就能讓孃親回到我身邊。”
宋子玉一驚:“魂魄復歸人間?”後半句話他吞回了腹中,這實在是無稽之談。
顧枳實則不動聲色地將目光放到溫曙耿身上,那男子,將溫曙耿視為亡故之妻,又對著他催動陣法,是何意?
溫曙耿低頭,在地上掃視了一圈。顧枳實知他心中所想,撿了那木簪殘料來遞與他。
簪頭鐫刻著一“衡”字,雕工並不算精細,只是那字跡的確漂亮,藏著情深的印記。
溫曙耿心細,很快發覺那男子手裡攥著同款木簪。他輕聲問那小孩:“你母親的閨名中,是否有‘衡’字?”
小孩兒點頭。
顧枳實心中已有了幾分猜測,那似曾相識的圓盤以及這以信物為陣法中心的陣法,他倒是熟悉。
溫曙耿將那木簪殘料用一方手帕包好,遞給那孩子,道:“既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