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了個頭七,照常營業。
很快的,桃花裡的老街坊們就都得了信兒——老太太過世之後,老爺子一個人肯定精力不夠,大家都以為雜貨鋪要關張大吉了,上門兌店的商人踏破了門檻,誰成想,老兩口的那個讀大學的外孫回來了。
和桃花裡的同齡人一樣,參朗所有的童年回憶,都在這家賣汽水點心的老鋪子裡了。
外公的煙桿子。
外婆的熱湯麵。
還有媽媽在夕陽裡的笑臉。
第一場大雪過後,接連幾日放了晴,夕陽霞光灑在桃花裡的單行道上,對面學校的鈴聲一響,孩子們放了學,迫不及待地往雜貨鋪跑。
從小學大門出來,一眼就能看見大片的棚戶區,被附近的人稱做“城市村屋”,基本上是租給外地打工族的。往前不遠,就是商鋪一條街,最有名的,便是這家名叫“大百貨”的老雜貨鋪。
下午四點,夕陽染紅的單行道上車多人多,遠遠傳來小孩的嬉笑聲。
雜貨鋪的捲簾門大敞。
盤香的煙霧繚繞中,一張堆著鋪蓋的躺椅上,綠蠶寶寶形狀的睡袋嚴嚴實實地裹著,參朗窩在裡頭,打著噴嚏,頭暈目眩,整個人喪喪的,開始了他提前步入養老生活的懶散日子。
“哇,大哥哥,哪來這麼嗆的煙?”
參朗:“噓,別吵,我要昇天。”
與往常一樣,雜貨鋪人來人往,參朗裹在睡袋裡,眼睛也懶得睜,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
“叔叔,我想吃餅乾。”
“自己挑。”
“小朗啊,嬸子的菜炒一半,家裡沒姜了,也沒零錢,你快來給我找個零吧……”
“得了您,阿嚏,三毛五毛的,拿一塊走。”
“那我拿了啊,挑塊兒姜邊邊,晚上你大叔下樓,讓他給你帶個糯玉米,最後一茬,香的很。”
“好嘞,謝謝嬸兒。”
“喲,參哥兒,怎麼躺了?”
“小感冒。”
“我把錢給貓了,陳醋在哪呢?”
“左邊,抬頭,伸手,往上夠。”
“大哥哥,貓咪為什麼不吃薯片啊?”
“誰知道呢,阿嚏,產後憂鬱,辟穀了吧。”
“它怎麼一動也不動……”
“入定了。”
“那是什麼?”
“就是冬眠。”
“……唔!”
話說回來,橘貓太太可能一直不大滿意自己的名字叫“招財”,一如既往地不合群。小孩一邊喊它,一邊投餵,它連聞也不聞,只是高傲地端坐在櫃檯上,板著一張麵糰臉,任你怎麼逗弄,我自巋然不動。
雜貨鋪生意興旺,人聲鼎沸。
叮叮噹噹的硬幣聲從貓爪下的錢匣子裡傳來,招財不動聲色地抖了抖耳朵。
就在這時候,參朗注意到,喧鬧的人聲中響起一句低沉的問話——
“老闆,買一桶機油。”
成年男性的嗓音,聲音不大,沉靜溫和,在清亮的童聲中顯得相當突兀。
“多膩啊,雞精行嗎?”參朗咕噥著打了個噴嚏。
男人進門之後,立即吸引了店鋪裡家庭婦女們的目光,約莫三十四五六七歲,西服革履,風度翩翩,他對不小心撞上視線的大嬸禮貌地點了點頭,給來往的客人讓道,避到了牆角的雜貨堆邊。
剛問了句話,依稀聽見有人應了,男人聞聲向前:“店老闆在麼?”
參朗:“站住,往下看。”
男人:“……”
參朗:“大叔,你騎著我了。”
男人:“……”
參朗在躺椅上蠕動了兩下,睡袋的拉鍊卡住了,他仰躺著,側頭,眯縫著眼,失焦的視線裡,是近在咫尺的一雙大長腿。
嗯,這個仰角有點刁鑽,近乎負距離,往上看,脖子以下全是腿。
是個衣著體面的中年男人。
再一細看——
阿嚏,那個零分的……
不祥之物。
參朗:仇家登門了?
商宇賢環視著店內非常可觀的客流量,有趣的是收錢的是隻大肥貓,顧客們付款找零都很自覺。
直到聽見有人迴應,他才收回視線,注意到眼皮子底下的並不是什麼貨堆,而是一個堆著被褥的雙人摺疊大躺椅。
躺椅上的那個青年,整個人攤平了,被一個蠶寶寶形狀的睡袋緊裹著,露出半個腦袋,衝他眨著眼。
那雙桃花眼兒,比數日前多了些許紅血絲,但青年的相貌太過出眾,商宇賢一眼就認了出來。
大長腿不偏不倚,正抵著參朗的額頭。
不是說“以後別見面了”嗎?
參朗鼻塞:“大叔,別來無恙?”
商宇賢面無表情,像是沒認出他來,不著痕跡地撤開半步,點頭打了招呼,才道:“您好,車拋錨了,買一桶機油,GT魔力紅。”
參朗:“……”
足足五秒才反應過來。
參朗:“沒有。”
男人頓了頓,退而求其次:“雪地胎有嗎?”
參朗沒表情:“沒有。”
“那就防滑鏈吧。”
“沒有。”
“液壓力矩扳手……”
參朗一臉“你踏馬故意的”的表情,強忍住祭出度孃的衝動:“沒有。”
“拖車鏈……”
“沒有。”
“蘋果資料線。”
“沒有。”
“都沒有?”
“沒有。”
商宇賢眉心微蹙:“你是說,我要買的東西,你這兒都沒有?”
參朗劍眉一挑,唇角一勾,目光投向琳琅滿目的貨架:“你猜?”
商宇賢:“……”
參朗:“……”
男人鳳眸微眯:“……”
參朗笑容可掬:“……”
電光石火間,兩人僵持不下。
商宇賢首先移開了視線,側身,垂眼,不易察覺地搖了下頭,輕哂地笑了笑。
一副對後輩失望透頂卻又憐惜心痛的內斂神情。
參朗:“???”
夭壽哦,開張沒翻黃曆,遇見大戲精了。
緊接著,商宇賢低喃了一聲:“店大欺客?”
參朗:“……”
參朗眼皮一跳,裹著睡袋翻身坐起,連聲解釋:“我不是我沒有,阿嚏,一碼歸一碼,在商言商,您要的東西,我這兒真沒有。”
“年輕人,既然開了店,懶散浮誇要不得,”商宇賢打斷他,嗓音溫和,面色卻冷峻,“假大空更要不得,商譽呢?”
參朗一臉懵逼:“啊?”
只聽對方淡淡扔下一句:“什麼都沒有還敢開店?”
參朗:“……”
“還敢自稱大百貨?”
參朗:“…………”
WTF?
這個小新踢館的既視感是怎麼回事?
哎不,這大叔到底是來幹嘛的?
商宇賢說完,莞爾道了句“再會